五
“是什麼事?”依靈輕輕追問,心中不安着。
他靜默了一陣,橙朦朦的光線映照着他眼裡的疲憊,捏了捏眉心後,方發出深深的一聲鬱嘆,才倒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憤懣:“我在無意中發現父親宇文遙早已亡故多年,而我至始至終蒙被在鼓裡毫不知情。那些年我所見到的那個癡癡傻傻的父親是他們僱傭的江湖易容聖手所假扮的,我……居然連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肋
進入宇文家大門,宇文辰以母親的遺骸爲要脅,以他的性命爲威脅,大擺宴席,逼着父親承認宇文家給他婚娶的北疆侯晉中城女兒正妻的名份,逼着他一連納了幾房姬妾,父親想要得回母親的屍骨以入土爲安,只得一一答允。
一包軟骨散散盡一身了得的功夫,父親一直不得自由,在親眼瞧見母親入土爲安後,就被軟禁於一隅,見不得妻墳,也得不到孩兒的音迅。
漫漫三年間,他們只見過數次,每次見面都是痛哭流涕,那種受制於人的無奈每每叫他抓狂。
而父親的態度也越來越消極,身上清新的氣息漸漸爲酒氣色慾所掩蓋,致使後來每一次見面,見到的都是爛醉如泥、癡顛生狂了的酒鬼。
他就像全然變了個人般陷進酒缸裡泡在女人堆裡,沉迷於醉生夢死的糜爛日子中失了生氣,這樣的父親既叫他心痛又叫他疑心。鑊
十八歲最後一次見到“父親”之時,他隱約中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父親愛妻情深,因爲思念而沾酒成性倒是無可厚非,但不可能會去霸佔那麼多女人。
最奇怪的是這八年間宇文遙雖納娶了十幾房姬妾,卻沒有一個女人給他另外生下骨血。
重仁心中奇疑着,後來用心探尋之後,才知道那人根本不是自己的父親,真正的父親早在他十三歲時就已亡故,宇文家又如何能再得嫡系血脈!
依靈聽得這話,不由愕住:“可知你爹爹是怎麼亡故的麼?那些人又爲什麼苦苦瞞了你這麼久?”
重仁放開了她,站起了身,怔怔望着寧靜的遠山,恬淡的河水,皎潔的月色照着秋菊,柔嫩的花蕊上浮動着深鬱的菊香,那是母親最愛的千朵菊,金燦燦的又香又雅,往日裡,父親最喜歡拿它們曬乾泡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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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在宇文家的小園也是千朵菊遍地,然而,金菊依舊美,人已成昨日歡,連做夢也成了奢侈事!
重仁微微一嘆,淡淡的開口道:“父親相思已成狂,無處寄思量。一壺買醉,卻是醉不成歡。那一日,他費盡心思擺脫了看管他的四大高手,獨自跑上了山於母親墳前尋舊夢,自山崖上摔了下去,便魂斷九天,撒手而去!他們自然不敢跟我說,那些年,他們挾制我的手柄就是父親,要是讓我知道父親莫名慘死,我這個他們看重的嫡長孫如何再能受他們要脅?”
十八歲夏天時,當得知了這個驚人的噩耗時,他再也顧不得什麼規距分寸,忿怒的跑去悲斥宇文辰:“滿口慈孝仁義,說什麼臣以君綱,子以父綱,皆是自欺以欺人的恥笑之談。天地乾坤氣節爲大,生死爲重,你身爲一族之長,欺瞞小輩,秘不發喪,致使膝下之子無處行孝,即便你無愧於心,也枉對你髮妻九泉英靈!”
那日,白髮如雪的老太爺宇文辰面如死灰,滿面蕭涼的對他說:“棠風,我無意欺瞞,可你性子犟烈,我只是怕你接受不了,纔不敢實情相告……”
說得冠冕堂皇,無懈可擊,好像他有多麼在乎他的感受似的!
真是活見鬼,什麼時候起,冷漠無心的他也懂得編這麼煽情的肉麻話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嘲諷嘰笑着。
他會在乎他?
纔怪――
進得宇文家半年光陰,他倔不服強,重重朱門內,受盡磨難。
父子生離不得見,母墳不知葬何處,族中長輩鄙夷冷漠,侯門走狗仗勢欺凌,軟禁的日子過的何其艱難!
宇文辰一直冷眼旁觀,眼見他的那些兒子們拿他跟異獸關一處而不聞不問:他牙一咬,九死一生下,持着一柄短匕盡斬猛獸,披着滿身獸血破門而出,震驚族中長輩。
然後,那些人又將他丟進一個佈滿機關的暗室,想要滅他於無形。
他憑着心中所學,拆毀奇人窮十年而佈置的機關城,將旁人引以爲傲的心血踏於足下。
當他帶着一抹譏然的笑容出現在宇文辰跟前時,宇文辰笑的奇異,眼露欣賞之色,直道:“好,可配作宇文家的兒郎!”
他傲然嗤以一笑,回敬道:“我不屑姓宇文!”
滿身睥睨之色足令宇文辰臉色驟變。
是的,他從不把自己看作宇文家族的一員,但宇文辰如何能容他說不,悻悻冷笑道:“你若不姓宇文便不必再見你的父親宇文遙!”
他卑劣的以自己的親子作要脅去威迫年幼的孫子做他心不甘情不願的事!
思緒只要到了這裡,重仁總覺有一股子鑽心的怒火在體內亂竄――
爲了能見到父親,他可以忍受老傢伙刁鑽刻薄的故意挑剔,可以不眠不休的把他要讓他強記的四書五經天文地理全部讀記於心,可以不分晝夜的將他要他學的各門功夫精練的如火純青,可以以一個十幾歲的幼齡去挑戰他要求的所有極限!
一切的磨難他都無所畏懼,咬咬牙就什麼都挺過來了。
可是,爲什麼要騙他?
爲什麼要拿一個已死之人來威脅一個可憐而不得自由的孩子?
爲什麼要剝奪他爲人子最後一點權利?
連送終都沒有送上,他能不悲哀,能不絕望的奮起反抗嗎?
他長長嘆息,清涼的秋夜裡,那噓唏聲透着剝離不得的落莫之色。
“那個時候的我已經獨擋一面。被囚鎖在宇文家這麼多年,我唯一的心願就是想要把父親找出來,想帶着他遠走高飛,重新過回十歲以前的平靜生活。可是,我怎麼也沒想到他竟已早早的去了,所有的努力和期待臨到此刻都失去了意義,一夜之間我成了無牽無掛的孤家寡人,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那個時候的我真得好恨好恨,腦子裡曾有過一股能淹死我的絕望,要不是嚴立他們開解我,這世上恐怕就多了一個墮落的混人了!”
銅牆鐵壁是怎樣練成的?
就是靠漫長時間和堅韌的意志日久天長的磨練出來的。
再怎麼優秀的人物,也有他青澀彷徨的時候,嚴立就是扶持他傲然立世的第一個朋友。
“嚴立是誰?”依靈輕問。
似乎從不曾聽過這個人的名字!
“一個朋友,本來我們只是泛泛之交,是他罵醒了我,叫我奮而反擊,不要再受制於人,於是,我決定離開那個牢籠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當然,在之前,我想到要好好的回敬他們一記,所以才故意不早不晚的挑在宇文家羅鼓喧天,賓客如潮大擺婚宴的那天,拍拍屁股離開……”
是,他存心的,存心要出他們的醜,存心要向所有人宣告,他方重仁寧可得罪朝廷與宇文家兩路人馬,也絕不會爲了政治性的利益聯姻而去娶一個自己不感興趣的女人。
這一回合,那個老傢伙輸得很徹底。
依靈聽後酸酸澀澀的一笑,既爲他衝破牢籠而開心,又爲他歷經磨難而心疼,更爲驕傲不馴的他竟也有一股孩子氣而動容。
雖然他表現的很不在意,但他終究是很在意的,是多年的閱歷教會他善於掩飾心裡的傷痛,這些傷痛不是人力所能治療的,需要時間慢慢的來淡卻……
“那個鬼地方是應該趁早離開,只是,唉,只是你這樣任性的一鬧那個楊府小姐豈不是太慘了……”
依靈無端發出了感慨。
顧命大臣楊士奇的孫女閨名玉清,年長她八歲,很多年前,在於伯伯的府上,曾識得過她一面。
那是一個性子直率而通曉六書的懷俠女子,朗朗之笑總不覺於口,初見面時就覺這女子親切憐人,怎麼也沒想到十年之後,竟發現她與她嫁得了同一個男子!
可憐的是這樣一個女子卻叫世俗間可悲的聯姻深鎖進了寂寞空閨,人人豔慕的盛禮落一個慘淡收場,與她而言將是一記多麼大的打擊。
楊玉清嫁與宇文棠風十年,這十年,良人飄流於外,從不曾真正識得過所謂的夫婿,將心比心,這份難堪,誰都會爲之心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