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晨醒來時,身邊已沒了人,依靈梳整洗漱罷往外室尋去,才瞧見方重仁身姿逸挺的站於書案前,隨意的在絹紙上寫着字!
走近一看,纔看到他在上面寫着幾個蒼勁中盡露飄逸的古體篆字:靜心定性,明哲保身!肋
一張復一張,寫的都是這八個字!
她執了一張在手看着,只覺這字的凜然之氣很是眼熟,一時之間又想不起在哪見到過,心裡猶其在疑問他寫這八個字的心境,睇向他,猜不透他心裡藏着怎樣的情緒,開門見山的問:“你在煩什麼?”
他勾完了最後一筆,放下狼毫,淡淡一笑,伸手將她攬進了懷,往她額上落下一吻:“沒什麼!”
那動作一氣呵成,她未及有所防就叫他“輕薄”了去,咬了脣楞住,臉兒微燙,立即就染了胭脂色。
他瞧着好生歡喜,颳了刮她的玉頰,笑道:“風光灼華過桃夭,黛青淡掃柳眉俏。這模樣倒是好看,不過,別這般瞅着我,你應該學着要習慣我了。你若再這麼瞪着我,會讓人覺得我當真好像做了什麼不得了的壞事般,叫人不可饒恕!”
她嬌眸白了他一下,道:“你做的事可多着呢,興許有些事還真是不可饒恕的!”彈了彈那手中的那張紙,又補了一句道:“要不然怎一心念着明哲保身?”鑊
他嘆了一口氣,道:“明哲保身不好麼?這世間萬事糾纏,管了這事便牽扯了那事,唯有淡着心思才能看開一切,才能保全自己。依靈,能平平靜靜過自己想過的日子是一種莫大福氣!就像我十歲之前過的日子那般樣,淡泊無爲,融于山水,或勞作,或彈奏,或閒談桑農,或博覽文華,有酒喝,有飯香,上有父母可依,旁有頑童相嬉,逍遙之極……”
這般說着,他忽又一笑,拉着她便往外去,說:“說到話香,倒是有些飢腸轆轆,走吧,蓮嬸把早飯端過來了,就擺在輕雲閣裡,吃飯去吧!”
她尋思着他的話,他欲明哲保身,便是因爲愛極了田園的沖淡閒逸;欲靜心定性,是不想俗事纏身:他肯定嘗過那種侍權侍貴的滋味,以致於如今會這般的放達自己,想遠離喧囂。
心裡轉着思緒,嘴上猶自在問:“怎把飯端到這裡來了?”
“我讓蓮嬸端過來的,想跟你說會兒話,不想旁人擾了我們清靜!”他淡笑着回答。
昨夜裡,本想與她講些事,回房見她滿面倦容睡得香,實不忍擾了她,便合衣睡在她身側,稍稍休憩了番,就等着她睡醒。
沿着小徑進了臨水的輕雲水榭,小圓桌擺着兩個清淡的小菜,一小鍋米粥。
“哦,你想跟我說什麼?”
接過他遞來的一小碗清粥,她才輕輕的的問,直覺事兒應與西屋那幾位來客有關係吧!
也不知昨日他是如何把喀雲天珠打發的,這刻瞧見他神思淡淡,一如平常,實猜不出他要想與她說什麼?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關於喀雲天珠,之前沒跟你講明白怎麼一回事,便把人請了來此,你別放在心上!”他輕笑,一邊吹着熱粥,一邊深睇着她,道:“還有,不會有你擔心的事發生!”
“我擔心的事?”她聽得迷糊,皺眉!
他睨她,似笑非笑,道:“昨兒晚上蓮嬸跟我說有人傻丫頭在胡思亂想,說這東屋要易主了!”
原來蓮嬸把這事跟他說了,她低低一笑,慢慢的喝着粥,不曾接話。
“你不會真有這種擔憂吧!”
他口氣裡隱隱帶上幾絲好笑,昨夜回得房來,蓮嬸尚未離開,小聲的與他低告了幾句說依靈能聽懂火鳳語,心裡生起小疙瘩了。
他聽着一詫,卻也有些歡喜:她若不生疙瘩,他才頭痛呢!
更叫他訝異的是她會火鳳語一說:她一個漢室女子,從來足不出戶,居然能懂精絕火鳳兩族地方語種,當真是樁奇事,這事肯定也跟老太君有着莫大的牽扯。
那邊,她一口氣喝光了米粥,才瞥過眼去,眨了眨眼,左看右看。
這男子束髮俊容,此刻笑眸淡淡,優雅中自有一股子絕世閒逸的氣度,而當他沉下眼,一臉冷泊之色時,便會生出拒人壓迫的氣勢,叫人心寒。
她不由感嘆道:“唉,我的夫君如此相貌堂堂,叫人相去了,也不是意外的事!”
他正好也吃完,取了面巾擦嘴,聽着這話,一怔,脣瓣一彎,笑的明亮,一束歡喜的火焰在他黑漆漆的眼底下燃燒:“你的夫君?你終於認可我是你的夫君了麼?”
她揚眉,輕笑,含羞帶嬌,往東窗捲簾站去,吹氣如蘭,侃侃而語道:“不認可也難了!有個人明明說好了會規規距距,不犯了我,結果,這幾天是誰天天枕在我身邊?破了當初自個兒說的話!”
他跟在後面低笑,道:“對對對,我反悔了!爲你甘作小人……唉,真是個壞丫頭,盡記着我的糗事情!”
目極而望,風清雲淡,東邊重林疊嶂,奇峰怪石橫衝雲崖,旭日在東方嵐嵐仙氣中奔騰躍空,河水清清,氳氤嫋嫋,一輪火球在鏡面上搖搖晃晃……
兩人並列而站,重仁不曾看了那朝陽似錦的極景,而深睇着着身邊的含笑佳人,不由自主就將人擁進了懷,聞着她身上淡雅的蘭香,劍眉彎彎,露着歡喜之色。
記憶中,父親最愛挽着母親臨水而站,齊觀朝霞戲水,湖波弄潮。
如今,他亦攜了自己所愛在此喜看良辰醉景。
世事變遷,倉桑盡逝,曾有多少美好,便有多少恨痛,待時間淡卻了恨痛,滿心便是寧定,她卻輕易破了他的寧定,叫他重新嚐到了家的滋味!
瞧着她亦羞亦笑,由着他輕抱,心神便是一蕩,笑着往她額上落下一吻,看盡她爲他嬌羞的淡麗之色。
“依靈,再過幾天我們一起離開這裡,一起去縱遊錦繡水川,踏遍胡蕃異域,行得萬里江山路,盡賞天下奇觀如何?”
他低低在她耳邊鋪展着一副誘人心魂的圖卷:“不涉廟堂天下事,不理百年舊恩怨。我們遠走境外,過自己尋尋常常的日子!”
有她纔算是家,若沒了她,活着便是一輩子孤寂,他會想盡辦法保全他與她的命途,竭盡全力來去掉她身上的血蠱。至於其他事,他不想管,也不願管!
“走去域外,爲的就是靜心定性、明哲保身麼?”
她接過話反問,轉身看他,感覺到了他話裡似有迴避着什麼的跡向。
“重仁,你心裡藏着什麼事?”
“呵,紛紛擾擾皆是些濁事!”
他放開了她,拍着欄杆,望着那紅潤鮮美的太陽,靜笑了一下,回頭卻將目光凝在了她的流蘇簪上,這精巧的流蘇簪藏得是一個王朝復興的癡夢,或許更含着一曲風/流憾事吧!
“昨夜我跟我阿洲談了很久,他說他想取回你頭上這個簪子,要我問你許不許!”他說着,腦海裡想起的是與阿洲相談時他吞吞吐吐的神色。
依靈聽着,不自覺的摸上了雲鬢,疑惑着,道:“哦?這簪子有什麼玄機麼?”
“他沒說!不過既是他要的東西,他到手後,弄不好就可能會動盪了天下!”
重仁薄脣一揚,語出駭人,灼灼而視說道:“這簪子你倒可以還了他,但除此之外,卻不能再幫他做任何事?”
“什麼意思?”
她震動着,直覺他話中有話。
他微笑,徐徐說道:“阿洲他是百餘年前蘇州王張士誠的後人,其父如今在瓦剌官拜左丞相,一心執意想要借瓦剌之力復國!據說當年蘇州王兵敗於太祖皇帝時,曾在江南某地留下一個巨大的寶藏以待後世傳人東山在起,而開啓寶藏的鑰匙據說是一枚髮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