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整整下了三天,京城被封,大街上積雪堆了幾尺厚,除了偶爾有巡邏的士兵經過,大街上基本上沒什麼人。般離他們幾兄妹依舊被扣留在皇宮,但是帶走他們的人並沒有說是在郡王府找到的人,有泉王那邊天高地遠,有泉國君悔青了腸子恨不得親自過來接自己的兒女,他不該聽信人讒言去巴結那中原的皇帝,只能一波波派人過去,但是卻通通有去無回。
辭鏡和瑰月的懸賞令並沒有撤下,因爲雖然般若公主已經帶回,但是辭鏡和瑰月“綁架”的罪名還在。
而辭鏡此時,正安逸地坐在如春樓的二樓雅間裡,透過一層琉璃珠簾看着外面歌舞昇平。
自那次她再次回絕孫弦寂之後,孫弦寂便對她有些……雖然他還是和以前一樣,對她溫柔細緻,極盡體貼,但是她敏感地覺得,孫弦寂對她大概是真的失望了。
他不再向她展示那些若有若無的親暱,好像她真的只是一個十分要好的,需要他照顧的,普通朋友,帶着一絲絲的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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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她極其不舒服,所以她不顧畫着自己頭像的懸賞令還貼在京城的大街小巷,將自己裡三層外三層的裹起來,去了如春樓喝小酒。
外頭的歌姬正捏着嗓子唱小曲,琵琶聲聲彷彿能揉碎人的心腸,歌姬的聲音細而輕柔,好似一陣嗚咽的風,無端扯出了萬千思緒,辭鏡倏地嘆了口氣,拿起酒杯仰頭喝了一杯,仔細聽了兩句,想起自己在怡紅院時也聽董明蘭唱過,便不自覺地跟着哼唱了起來:“且看那楓葉燃盡叢林,白霜落石階,離人步,沉沉如夢……”
辭鏡忽的停了下來,她回過頭,身後的窗戶似乎是被風颳到,掀開了一條小口子,一陣冷風灌了進來,將雅間內的溫暖氣息生生擠掉了一半,辭鏡伸出手去關窗戶,一隻蒼白的手忽然從外面伸了進來。
辭鏡自認爲膽子不算小,也並不怕什麼牛鬼蛇神,但驀然看到這麼一隻手還是被嚇得不輕,輕輕叫了一聲縮回了自己的手。
那人慢慢騰騰從下面爬了上來,擡頭一看,嘿,居然是個熟人。
辭鏡眨眨眼,那人看到她也眨了眨眼,轉身準備翻窗下去。
“站住。”辭鏡叫住了他。
辭鏡這時才覺得陳上善此人或許並不像她所想象的那樣膽小無能,尚華縣之前有天山老妖在,人一旦進去就走不出了,雖然他們出來了,但也是託雪蛟的幫忙趕跑了天山老妖,而陳上善,他先他們一步就已經離開了尚華縣——在天山老妖還沒有離開的時候。
尚華縣的各個出口都有穿黑衣的魔教教徒鎮守,路過尚華縣的不乏有武林高手,但都折在了那兒屍骨無存,而雪蛟,作爲高手中的高手,她趕跑了天少老妖,莫名多了一件功德。
至於陳上善一個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的書生,是如何突破魔教人離開尚華縣的,這就有待問詢了。
陳上善凍得臉色烏青,嘴脣被風颳破了好幾個口子,冒出來的血珠子又結了痂,下巴上冒出了不少胡茬,就算他長相也還算端莊清秀,但是到現在這份上也看不出幾分風流瀟灑來,辭鏡倒了杯酒給他,溫和道:“喝杯酒暖暖身子。”
陳上善道了聲謝,接過酒杯抿嘴喝了一口,辭鏡看他扭捏得跟個大姑娘似的,便身體力行地給他示範了一下什麼叫做喝酒暖身子。
陳上善看她一口喝完了酒,又直接拿過一個碗,給他倒了一整碗,推給他。
陳上善其實並不怎麼會喝酒,但無法拒絕辭鏡的好意,他端起碗,一口悶了。
兩個時辰過去,陳上善捂着頭坐起來,見辭鏡還坐在剛纔的那個地方,但身上帶着一股清新的冷意,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陳上善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依舊有些頭暈,一出口便咳了一聲,身後有什麼東西滑了下去,他這才發現辭鏡把自己的厚披風披在了自己身上。
“對不起,我爹從來不讓我喝酒……”陳上善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辭鏡淡淡地看着他,問道:“陳公子今年多大年紀了?”
“……虛歲二十二。”陳上善猶豫了片刻,還是答道。
“既然陳公子都已經過了及冠的年齡,你爹讓你不喝酒你就不喝?”
辭鏡這一聲問並沒有任何情緒,但陳上善卻好似個被調戲了的姑娘,臊得滿臉通紅,辭鏡幽幽嘆了口氣,道:“你膽子這麼小,爲什麼還能獨自離開白螺城來京城,你是來找嵐裳的對吧?你當初又是如何有勇氣對嵐裳做出那種事的?”
陳上善猛然擡起頭,瞳孔微縮,一臉震驚地看着辭鏡,好似要把辭鏡看個對穿似的,而辭鏡依然臉色平靜,眼神淡漠地看着他。
“你是誰?”陳上善問道,他的身體微微前傾,手撐着桌子,隨時準備跳窗跑掉,辭鏡拿起酒杯喝了杯酒,道:“我們經過白螺城的時候,恰好是白螺城的水神節,我們那時剛好幫了嵐裳一把。”
陳上善默然,低着頭看着眼前的酒杯,酒杯是空的,杯底隱隱約約倒映出他的臉。
“你來京城做什麼?接嵐裳回去麼?”辭鏡問道。
陳上善聞言很快地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我不確定她已經到了京城,我只是過來看看,是不是她真的到了這兒,如果是的話,她過得好不好……”
辭鏡目光有些憐憫地看着眼前這個看上去無比懦弱的男人,他年紀不大,卻好似被什麼負擔將脊背都壓彎了似的,他深深地低着頭,若仔細看,便會發現他身體在輕輕的顫抖。
“她過得很好。”良久,辭鏡道。
陳上善擡起頭,那雙眼睛裡迸發出一絲光彩,“真的?”
“她嫁給了一位王爺,衣食無憂,沒事還能和那些達官顯赫家的夫人小姐們賞個小花吟首小詩之類的,你最好還是別去打擾她了,如果你實在想見她,遠遠地看一看就好。”
辭鏡輕描淡寫地說着捅陳上善心窩子的話,陳上善抖得好像樹梢上最後一片葉子,被風摧殘着卻依舊不肯落下,辭鏡瞥了他一眼,居然覺得此刻的他有點堅強。
“她以前也逃出去過一次,後來被我接回去,那時我見過那個王爺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陳上善艱難地開口,但臉上卻掛着釋然的笑容,“她幸福就好,我,我看過她後就回去。”
“她說過以前如何地想接近你,讓你喜歡上她,但是沒有成功。”辭鏡道,“但其實不是你不喜歡,而是你這麼膽小懦弱的一個人,你沒有勇氣跟她私奔,明明你武功不差,你甚至能全身而退離開尚華縣,那麼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她的聲音輕輕的,和外面的琵琶聲合在一起,動聽得像一首曲子,陳上善的頭又低了下去,忽然他轉身,以辭鏡難以想象的速度從身後的窗戶跳了下去,辭鏡只是挑了挑眉,卻沒有動,她轉過身背靠着桌子,又拿起酒杯,晃了晃,輕輕地嘆息似的道:“咦,沒了……”
辭鏡其實覺得自己沒資格說陳上善懦弱,因爲她自己也同樣是個懦弱的人,譬如現在,寒冬臘月,天寒地凍,深更半夜,她裹着披風在街上晃悠,雪已經停了,天上一輪碩大的圓月,將這一條長街照得如同一條銀帶,而天上的雲也全被風颳跑了,乾乾淨淨通通透透,零星可見幾點星子,帶着些高處不勝寒的冷意。
她不敢再去郡王府,但是她也沒有隨便找家客棧投宿的意思,她的膽量是有限的,白天出門去如春樓聽小曲便已經用完了,她現在只能像一縷遊魂似的在街上晃悠。她整個人都裹在絳紅的披風中,兜帽周圍一圈雪狐毛,也並不是那麼冷,但是她卻依然抖得像個篩子,小腹處一陣陣鈍痛傳來。
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這就是。
她不由得想起以前,於英還在的時候,她來葵水鬧脾氣,於英小心翼翼地用內力幫她驅寒,她那時很感激他,卻沒有跟他說過一聲謝謝。
她心裡梗得難受,大街上無人,她也便不管不顧地蹲下來,整個人團成一團,肩膀時不時地抖動一下。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一陣輕微的喘息,似乎是被刻意壓制着,但她還是聽出了那喘息中夾雜着的深深的擔憂。
她擡起頭,一眼便看到了面前單膝跪地伸手扶住她的孫弦寂,他穿得很單薄,但是看向她的眼神卻像火焰一般發着燙。
他一開口便是一陣嗆咳,便乾脆不說,雙手扶着她站了起來,辭鏡被他難得不輕柔的動作拉得一個踉蹌,孫弦寂卻順勢一把將她摟入了懷中,她的鼻子撞到他單薄卻結實的胸膛,有些發酸,她聞到了一陣冷香,其中還夾雜着一絲常年浸在其中的藥草香氣,分外好聞,好似讓她那顆漂浮不定的心,終於落到了實處。
她哽咽着說:“對不起。”
孫弦寂抱着她的手鬆了鬆,輕輕嘆了口氣,轉而握住了她的手,但還是保持着一個摟抱的姿勢,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