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凜冽的寒風吹過,走在樹枝底下便突然下起一陣雨滴,雨水滴落在臉頰上異常的冰冷。溼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上到處都是淤泥水坑。遠遠地便見大姑範文英拿着手機在過道上轉悠地打着電話。範皊走近前喚了她一聲,範文英沒有應她,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仍自和手機另一端的人在說着話。範皊這時纔看見範文英的眼睛紅紅的,好像剛哭過。她心頭微愣,姑父坐在屋內的沙發上,他的面色有些憔悴,眼睛泛着紅血絲,見了範皊一臉凝重道:“阿皊,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說。”

範皊滿臉疑惑地看着姑父。

“爺爺生病住院了。”

心突然就咯噔一下,瞬間就沉了下去。

“什麼病?嚴重嗎?有沒有送去醫院?”她木木地問道。

“腦梗,幸虧昨晚叔及時發現並送到醫院,現在還在餘城人民醫院,情況不是很好,叔叔小姑現在還在醫院照顧。”

範皊嘴脣顫抖了一下,眼淚瞬間就從眼角落下來,她很想問問情況不是很好是什麼意思,又想起外面眼睛哭得紅紅的大姑,突然間她就害怕問出口。光影略暗,有人從外面進了來,逆着光望去,是大姑。

“現在情況怎麼樣?”李田熙擡頭問道。

範文英偷偷試去眼中的淚水,聲音有些暗啞道:“還是不太樂觀,我收拾一下就立馬過去,你昨晚熬了一夜剛回來就好好休息一下,今天下午你還有課,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也好,”李田熙點點頭:“有什麼情況就打電話。”

“大姑,我也想去。”範皊連忙道。

範文英停下進屋收拾的腳步回頭道:“明天去,馬上就期末考試了,課程落不得,剛好明天雙休日,你上完課就隨你姑父來吧。”

範皊還想說什麼,範文英眼神堅定地望着她:“聽話,只要你學習成績好就是對爺爺最大的安慰。”

第二天下午一放完學範皊早早就收拾好書包和李田熙打車往餘城人民醫院趕去。鉛灰色的天空依舊如昨日一樣飄着綿綿細雨,她頭靠在出租車後座的車窗玻璃上,心情異常沉重,爺爺的情況還是不容樂觀,剛纔路上李田熙告訴她說昨天和今天一直打電話給範平都無法聯繫上。範皊心裡像沉着一塊鐵石,不斷地往下沉。姑父至始至終都沒有提到過母親,用頭髮絲範皊也能夠想出來爺爺生病了,母親肯定是不聞不問的。雖說姑父他們沒有說什麼,無疑這種避而不談更令範皊覺得難堪。尤其是到了醫院之後,病牀上兩個姑姑和姑父們都在,還有叔叔嬸嬸他們昨晚一直在病牀前照看着,奶奶是上午小姑父把她接回家去的,說是家裡還有兩個堂弟需要她的照顧其實也是爲了避免她看到爺爺這樣傷心難過特意支開。此時爺爺安靜地躺在病牀上睡着了,他臉色灰白,嘴巴里插着癢氣管。手背上扎着針管正在輸液。範皊本想叫他一聲,被小姑範文琪拉向一旁,作了個噤聲的手示:“爺爺剛睡着,別吵醒他,讓他睡會。”一邊叫大家出去外面說話。範皊退在過道一旁,靜靜地聽着叔叔和姑姑他們討論着爺爺的病情。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範皊只聽出個大概意思是幸虧叔發現的及時並送來醫院才從死神面前撿回一條命,只是可能會出現肢體偏癱,語言障礙等一系列後遺症,當下最好的辦法也只能積極使用藥物治療。

“你們有沒有聯繫到大哥?”小姑範文琪問道。

“沒有,都不知道老大在外面搞什麼,經常都聯繫不上人。”叔叔有些煩躁道。

“我昨天回家問大嫂,大嫂說大哥也有一個多月沒往家裡打電話,上半年的時候整整好幾個月沒有聯繫家裡。家裡這邊都不知道有多擔心,這兩年他身體也不是很好,在外面估計也很難。”

“再難也要聯繫家人啊。爸生病了老大婆娘來看都不看一下。”這時嬸子說話了。

“大嫂昨天說要來醫院照顧的,可是家裡還有兩個小孩走不開我就讓她在家裡不要來了。”範文琪辯解道。

嬸子微微冷笑了一聲,瞄了範皊一眼道:“她真有這個心就會趁白天小孩都去學校的時候來看望一下。”

“現在講這個有什麼用,聯繫不上範平當下也只能先撇下他,給爸治病纔是當務之急。”大姑範文英道。

大姑父李田熙點頭道:“你們大姐說的對,昨天我的一個朋友介紹了一位專門研究心腦血管疾病這方面的老中醫,我仔細諮詢了一下,那位老中醫說可以先試着開幾幅中藥吃一下。”

衆人點頭同意,都說可以試着先吃幾幅藥來看一看情況。範皊全程一言不吭地站在旁邊。眼睛有些溼潤,她呆呆地看着住院部冗長的過道,過道上人並不是很多,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凝重。她多希望父親範平此時出現在醫院門口,並向她們這邊趕來,可是理智又告訴她不會的,家裡人都聯繫不上他,他又怎麼會知道爺爺生病住院呢?到醫院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大家都還沒吃晚飯,呆了不多時,小姑領着大家在醫院門口邊上找了一個大排檔吃晚飯,留下嬸子在醫院照看,待衆人吃過晚飯回到醫院時,老人已經醒過來了,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由於嘴裡插着管子說不了話,他只是呆滯地看着自己的衆多兒女們,範皊走上前中蹲坐在牀前,哽咽地喚了聲:爺爺。

老人的目光靜靜地停留在範皊身上,似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範皊握着他另一隻沒有輸液的手:“爺爺,你要快點好起來。”

“會好起來的。”李田熙拍了拍範皊的肩膀安慰,又大聲對老人道:“爸,醫生說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回家,媽還在家裡等你回去呢。”

範皊看見老人動了動嘴脣,眼中帶着一絲欣喜,像個小孩般望着姑父。範皊垂下眼簾,抹了抹眼角淚漬,心下有些懊惱自己動不動就哭,姑父像哄小孩般告訴爺爺馬上就可以出院,其實哪有那麼快,醫生剛纔都說還要再住院觀察,是姑父故意插話進來就是不希望自己在爺爺面前淚流滿面的。爺爺應該是想早點回家的,他和奶奶的感情那麼好,從來都是稱不離坨坨不離稱,從未紅過臉。奶奶眼淚比範皊還要淺,這回定是不知偷偷哭過多少回。

當天晚上衆人商議由大姑父留在醫院看護,小姑他們在餘城市買了房子,大姑便隨小姑去了她那裡睡,範皊則和嬸子坐着叔叔的摩托車回了家裡。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將近十點鐘了,好在回來的時候沒有再下雨。叔叔將範皊載到家門前的那個路口,母親帶着妺妺弟弟都已經睡下,範皊錘了好一會門纔開。母親捂着嘴打着哈欠,一臉驚訝道:“怎麼那麼晚,我還以爲你不回來呢?”

“我下午去了看爺爺。”範皊一邊回答,一邊進屋開燈,將書包卸下掛在牆鉤上。

範母哦了一聲,道:“死得不?”

聞言,範皊頓了頓手上的動作,只覺一股怒氣從心口直往腦門上衝來,她回頭脫口吼道:“你不去看便罷,能不能別老是喜歡這麼咒人?”

範母先是被女兒這一頓吼愣了一下,很快便反應過來冷冷道:“怎麼?嫌我說話難聽?是不是誰又在你面前嚼舌根罵我沒良心,當初。。。。”

“沒人罵你。”範皊打斷她:“就是因爲沒人說我才覺得難堪。”

“難堪?”範母雙手環抱在前,倚靠在門邊冷笑道:“當初我生你們三姐弟需要他們時,他們說早稻沒望望晚稻的時候怎麼不見得他們難堪?當初他們都恨不得我帶着你們三姐弟去討飯時怎麼不覺得難堪?”

範皊低垂着頭,默不作聲,知道母親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她無權干涉也無權指責,可心裡就是堵得難受,她努力地平復着突然失控的心緒,在這個家庭的恩怨以及各人所處在的角色之中,她已經學會了冷漠面對,不管雙方誰說的多狠,誰做的多絕,就像身體當中的免疫系統,當遭受到這一類病毒的攻擊時,免疫系統則會自行將她包避起來,並用麻木迷失她的自我真實感覺。

“我去廚房打水泡腳。”範皊故意岔開話題,不想因這些陳穀子舊芝麻的事情與範母起爭執。

“廚房哪有什麼熱水了。”範母微微瞥了她一眼,邁開步子在客廳神臺旁邊提起一瓶開水,然後找了一個腳盆將整瓶開水倒進去,端進範皊房間放在她牀前。

“這開水是前天燒的,應該不會很燙。”說罷便離開進自己屋裡睡覺去。

範皊脫去腳上穿的靯襪。盆內的水溫剛剛好。她一面泡着腳,任憑眼睛被淚水所模糊。喉嚨被堵的喘不上氣,過了好一會兒那股難受勁才慢慢緩過來。又聽見外面晰瀝晰瀝地下起了雨。今年冬日的雨水格外比往年要多,隨着年關的臨近,老人們根據以往的經驗說這很可能將會是一個爛冬年。

次日上午她來到老屋那邊看望奶奶,奶奶眼圈紅紅的,果然是哭過。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範皊唯有跟在奶奶身邊陪伴着她。奶奶絮絮叨叨地跟範皊說了很多關於她和爺爺以前的事情,範皊坐在她身邊靜靜地聽着。到了下午叔叔要去醫院替換姑父照看爺爺,範皊想着明日要上課,打算去醫院再看看爺爺便又坐着叔叔的摩托車來到醫院。大姑父守了一晚上吃過早飯後就打車回了學校,範皊和叔叔守在病房裡面呆了會兒,爺爺的情況還是如昨天一樣,叔叔坐在一旁有一答沒一答地自言自語般對着爺爺說話。爺爺靜靜地看着叔叔說話。這時小姑手裡提着飯盒開門進來,範皊看見小姑只提着一鉢飯忙找藉口說要去車站坐車回學校上課。範文琪立即拉住她一隻手:“吃了飯再去。”

範皊連忙擺擺手謊稱自己在家吃過飯來的。背起書包便開門出去。或許是傍晚的緣故,走道上空蕩蕩的,人比昨天還少,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時從裡面傳出小姑的聲音:“今天上午聯繫到了大哥,他現在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範皊在門口站了會兒,沒有聽到叔叔的聲音。一會又聽到小姑叫叔叔先吃飯的聲音。範皊不知道叔叔他們心裡面是怎麼想的,可她還是隱隱約約感覺到叔叔不說話就是在責怪爸爸。可是,好在爸爸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