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人海,有多少相遇,便會有多少離別。緣份是最妙不可言的,緣來時是你,緣去時也是你。範皊一直無法用一個準確的形容詞來形容緣分,經歷過大概有類似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意。有些人,一個轉身,還來不及再見,就是一輩子了。而有些人,兜兜轉轉,千迴百轉,最終又回到相遇的原點。
嚴英英,便是在這奇妙緣份的夾縫中突然間掉落下來的一塊玉石,之所以說是玉石,乃是因爲範皊一直將自己這一路磕磕碰碰走過來的人生比自喻爲一座鈍鈍的石頭山,起先她是並不覺得自己這座石頭山會盛產美玉的。直到某一天,她看見夾縫中掉落下一塊石頭,她拾起之時,竟驚喜地發現,那是一塊深藏於心的瑰石。只是小小的一塊,剔透的,美的毫無瑕疵,像一滴淚。
嚴英英這個名字是封塵在她內心深處的一幅早已泛黃的看不清內容的古軸,並沒有因年代久已而被遺忘。
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課間時分,當上午第二堂課的下課鈴聲響起,英語老師扶了扶鏡框,用英文說了句下課,同學們響亮地用英語謝過老師之後。範皊跌坐回座位上,從抽屜裡拿出保溫杯時,發現杯裡的溫水早已喝光。她每次來例假的時候便有痛經的症狀,特別是剛來的頭兩天經常會被痛的死去活來,那時她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直到有一次痛的實在受不了去醫院的時候,醫生告訴她之後才明白過來經期是不能夠吃寒涼生冷的食物。此後她再也不亂吃生冷的東西,後來每次來例假時果然有所緩解。
她拿起保溫杯,趁課間跑去寢室倒了滿滿一杯開水,回來路過別班的寢室的時候,正好聽到二樓挨着過道旁邊的那個女寢室,有人喚了一聲“嚴英英。”起初那三個字進入耳內之時並沒有引起她多大反應,只道是天底下同名同姓之人太多,未必是自己心中所聽到的那個人的名字,直到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你和初一班的教學老師李田熙是在同一個村啊?”
“他老婆範文英以前還是我們小學的代課老師呢。”是另一個聲音,細細的,帶着絲軟糯糯的意味。
範皊微微停頓了下樓的腳步。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很快樓梯口便出現了兩個女生,其中一個女生一隻手拿着一袋零食,一隻手正往嘴巴里塞着食物;另一個女生則雙手抱着一本巨大的素描書,本就剪着學生頭的少女,被封面上乾淨利落的線條越發襯脫出少女一股憂鬱而文藝的清新氣質。範皊側着頭,有些震驚地看向來人。
第一眼範皊便認出了嚴英英,嚴英英的眉目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帶着一絲溫婉的柔順,她微微低着頭看着身下的樓梯口,絲毫未注意到身邊的範皊激動的目光,倒是她身旁的女生看見震驚得有些呆愣的範皊笑了,露出兩排貝殼般細碎的牙齒,她將手中的零食袋往範皊面前一伸:“要吃嗎?”
範皊起先是一愣,隨即羞澀地笑了笑,擺擺手:“謝謝!”
那少女一點也不覺得生分,反而是一邊挽着嚴英英下樓梯,一邊回過頭,露出一張花兒般燦爛的臉盆:“你好,我叫朱紫琳。”
真是一個奇怪的女生,但是這樣的女生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反感,相反,這樣性格的女生反而會讓人不得不承認她特別可愛之處。
樓梯口的陽光灑進來,金光粼粼,那是有陽光的一面,範皊沐浴在陽光之下,全身在一瞬間似乎都舒展開來。這一刻她心裡想到的是鏡江中學真的很好,這裡的師生都是陌生的,所有過去的,即將到來的,都將可在這裡選擇重新認識或者交錯而過。
在褚晴麗的記憶中媽媽好像是在她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便遠在湖北上班。那個時候她還小,還不明白雙親間的分離其實很大程度是一顆埋與地下隨時都可能會被踩到爆炸的地雷。每年的節假日都是褚晴麗和哥哥覺得最開心快樂的日子。因爲那是她和哥哥夜夜所念,心心所盼的媽媽歸來的日子。
每次當她看見媽媽回來時,都能夠感覺到她一身的風塵僕僕的氣味只爲了她和哥哥的相見,媽媽經常會給他們帶回很多新奇古怪的玩具,還有漂亮的衣服裙子,並微笑着問褚晴麗喜不喜歡,每次褚晴麗都極開心地告訴媽媽她非常喜歡。可慢慢地她卻很少將那些漂亮的花裙子穿在身上,小時候覺得是媽媽買的,穿出去大家一定會十分羨慕她有一個這麼疼愛她的媽媽,隨着年齡的漸長,她便開始覺得既然這些衣服裙子都是媽媽買的,那麼只有媽媽在家的時候穿起來媽媽看見一定會非常喜歡,所以她每一年都等啊等,盼啊盼,終於等到媽媽回來的時候,她開心地從櫥櫃翻出那些嶄新的衣物時,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再也穿不進去了。
期望中的驚喜沒有降臨,反而是傷心與難過卻突然間如一場沒有預兆的狂風暴雨一般襲捲向她,她還來不及做任何準備,那場暴風雨便將她淋了個透心涼。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抱着一堆依舊鮮豔如新的衣物慟哭。這時媽媽走進來了,抱起她安慰道:別哭,衣服穿不進去了媽媽再給你買新的。她卻越哭越難過,她很想告訴媽媽她不要那些新衣服,她只想穿以前買的那些新衣服給媽媽看。
爸爸是愛她的,幾乎是溺愛,她亦是明白。
小的時候,褚晴麗刁蠻任性的幾乎沒有邊際。一次她因和哥哥發生的爭執,故意趁哥哥不在的時候將他做好的作業本全都用水淹溼浸爛,當哥哥發現後拿棍追着她打時,被爸爸看見了,爸爸二話不話,照着哥哥面門兩個耳光就扇了下去。他下手極重,哥哥當時臉頰就紅腫起來,哥哥被這突如其來的兩個耳光打的一愣一愣的,褚晴麗也在旁邊被嚇的一愣一愣地,過一會兒哥哥臉色紅白交加目光含冤帶憤地瞪着父親嘶聲道:“爲什麼要打我?”
“男孩子怎麼可以欺負女孩子,她還是你的妹妹。”父親急紅了眼,口吻卻是淡漠的。
褚晴麗到如今還記得哥哥當時的眼淚如金豆子般大顆大顆地往下滴。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見到哥哥哭泣,也是最後一次見他哭過。但是哥哥的口吻卻比父親還要強硬:“那媽媽呢?你還不是一樣會欺負她,把她氣走?”
褚晴麗只覺心裡一陣驚恐,醞釀已經的狂風暴雨似乎在那一刻突然襲來,將她吹打的支離破碎。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爲恐懼哥哥話裡面包含的一聲暴風雨還是因爲害怕下一秒爸爸會再次甩上哥哥幾個耳光。當爸爸往前走幾步的時候,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想像中的耳光聲並沒有落下來,爸爸只是紅着臉往前推搡着哥哥,將他推趕出了門外:“給我滾出去。”
那一次的爭吵,是哥哥和爸爸決裂的開始,褚晴麗幾乎是在哥哥拿棍子追着她打的那一刻便後悔自己不應該將哥哥的書本浸爛。當她看見哥哥因爲她而捱打時,她心裡便更加的悔恨與自責。
那天哥哥被爸爸趕出之後,天空便開始一直晰瀝晰瀝地下起了雨,一直到傍晚褚晴麗都沒有再見到過哥哥,冬日的白天極短,黑夜擦的早,褚晴麗一個人蹲坐在大門口,在傍晚雨霧朦朦,影影綽綽的人羣中開始尋找哥哥的身影,她等啊等,直到門口再也沒有一個人路過,直到她看見對面的馬路上點燃了萬家燈火,可是哥哥始終還是沒有回家。
她開始着急了,她請求爸爸去找回哥哥。爸爸卻只將她牽進了屋內。屋內燈火通明,煮飯阿姨早已備好了美味可口的飯菜。褚晴麗心不在焉地坐在飯桌旁,爸爸爲她盛了滿滿的一碗她最愛喝的雞湯,陣陣肉香瀰漫在室內。這在他們低頭吃飯的當口,這時門外卻傳來一個聲音:“你還吃得下飯?”
大家全都擡頭,門外走進來了一個身影,是遠在老家的爺爺,爺爺頭髮已經盡皆花白,背也駝了,手中的柺杖在地面上一嗒一嗒發出沉悶的響聲,他面無表情坐在哥哥平日吃飯時坐的位置上。爸爸的眉眼是和爺爺極像的,尤其是沉着臉不說話的時候,那份冷漠中夾雜着自內向外散發出的威懾力,常常會令褚晴麗不安地閃往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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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了嗎?爸?”爸爸開口道。
煮飯阿姨很識相地立馬進廚房去拿碗筷。褚晴麗低低地叫了一聲爺爺,不知道是不是老爺子沒有聽見,並沒有迴應她。爺爺一直和奶奶生活在老家,除非有什麼事情,不然老兩口是決計不來這邊的,而今天奶奶卻沒有來,她隱隱約約感覺到了爺爺可能是爲哥哥的事情而來,空氣中有一種低極了的氣壓,她低着頭只顧吃飯。但是爺爺和爸爸兩父子的一言一諷的話語還是被鑽進了耳內,褚晴麗才知道哥哥一個人硬是頂着冬日裡的寒風冷雨地走了幾十裡的路程回到了老家爺爺奶奶那裡,爺爺說他回到老家的時候渾身都溼透了,哆哆嗦嗦的什麼也不肯說,只是一個勁地鬧着要回老家讀書,再也不想回到爸爸這邊了,奶奶苦口婆心地勸告,哥哥卻依舊是無動於衷,他說在老家他一樣可以好好學習,入高中,進大學。
那天她忘記了爺爺是什麼時候走的,她只記得後來的後來,哥哥終於如他所說的留在了爺爺奶奶身邊,然後入了高中,考了大學。只是他再也沒有回到過爸爸的身邊,而她似乎卻在一夜之間失去了那個曾經愛笑,也愛鬧的哥哥。
褚晴麗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就想起了這件事情,許是六月的驕陽正囂張跋扈地炙烤地着大地,像極了那年專橫任性的自己。考場外面的馬路上站滿了烏泱泱的人羣,褚晴麗和媽媽站在馬路對面的一棵樹底下,六月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被分割的支離破碎地灑下細碎的光點,那些細碎的光點在路面上似有生命般靈動而跳耀着。即使是在樹蔭下,正午的熱氣還是一浪一浪地拂來。這一天是6月9號,高考的最後一天,多少學子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只是爲了給這三日做出一份完美的答卷。當突兀的鈴聲響徹整個寧靜的校園時,一瞬間喧鬧的聲音如潮水般覆蓋而來,整個城市似乎都活了過來。最先站不住的便是考場外面的家長,一個個焦急地往校園內望去,彷彿下一個瞬間他們的孩子便會變龍成鳳地從裡面飛躍而出。
褚晴麗是在校園內涌出了好幾波考生的時候纔看見一臉乾淨整潔的哥哥踱着悠閒般的步子慢慢向她們走來。媽媽往人羣中擠了又擠,褚晴麗驚奇地發現此時媽媽的眼中居然含着淚光,她正欣慰地望着走來的哥哥,此刻她的眼中只有遠處走來的哥哥。
等哥哥穿過擁擠的人羣走到她們面前的時候,媽媽並沒有像別的家長那般關切地詢問考的如何,許是怕給哥哥太大的壓力,她只是擁住哥哥道:我兒子是最棒的。哥哥有些羞澀地掙扎了一下,媽媽很快便放開了他。褚晴麗在一旁呵呵地傻笑着,那笑聲卻讓她的眼睛莫名有些酸脹,那種酸直抵內心深處,她應該爲哥哥高興的,哥哥受過很多委屈,媽媽多關心他也是應該的,可是爲什麼心裡竟然會感覺自己是多餘的,內心居然會有這種齷蹉的感覺。
褚晴麗甜甜地喚了一聲哥哥,哥哥伸手揉了揉她細軟的長髮,溫和道:“小妹也來了。”
“哥哥人生中這麼重要的日子我怎麼可能不來。”
哥哥笑了笑,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很快就會輪到你了,你可要加油哦!”
媽媽看着一雙乖巧慬事的兒女亦笑了起來。
晚上回到家裡的時候,沉悶的天際中劃過一道閃電,亮徹夜空,隨即而來的是驚雷滾滾,沒一會兒嘩啦啦地下起了大雨。媽媽從廚房端出最後一道梅菜扣肉唸叨叨:“鯉魚躍龍門,順風又順水,是個好兆頭。”
哥哥卻笑了,笑媽媽太過迷信,但他不知道對於一個母親來說,只要是爲了自己的孩子,就連狂風暴雨也可以成爲美好的祝願。
夏日狂風暴雨過後的夜晚是清涼的,只是愈發襯得第二日的驕陽是炙熱的。
哥哥是第二天和媽媽一起離開餘城的。臨走的前幾天媽媽就給她備好了吃穿用度等各方面的必須品,褚晴麗看着大包小的新的衣服、鞋子,就連冬衣也提前備好了,生怕她冷着餓着似的。媽媽帶着哥哥走了,只留下她一個人跟在爸爸身邊,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她的心早已經跟着他們上了那日的火車。爸爸是愛她疼什麼都依她的,只是她更明白那份父愛裡面摻雜着更多的是對於她的虧欠與補償。隨着年齡的漸漸長大,她越來越不喜歡爸爸這份過份的寵溺。可是她又漸漸地發現如果自己也跟媽媽離開的話,那麼家裡就只剩下爸爸一個人孤零零的,到時爸爸面對空蕩蕩的房子想到自己會不會很難過?
因爲高考,學校放了三天的假期,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同學們明顯還有些沒收回心,一大早走廊上嬉嬉鬧鬧的,教室裡只有幾個平日比較努力的同學正在爭分奪秒地抓緊時間早讀。同桌胡婉青便是那其中之一。胡婉青和胡婉如是雙胞胎姐妹,姐姐胡婉如是隔壁三班的,聽說成績是相當好,當然胡婉青在班上的成績也不差,更難得的是她有一股鍥而不捨的勤奮勁。
“我今天在學校的信件箱那邊看到了一封你的來信。”胡婉青將從頭書本上擡起,又從課桌裡面拿出一封信件交給她。
褚晴麗微微蹙眉,信封上只寫了收件人的地址,並沒有寫上寄件人的地址。
“誰寫的?”她嘴裡嘀咕着,拆開信封的粘條。裡面只有一張賀卡,打開賀卡,上面展現出一條用紙折成立體的美人魚睡在一塊礁石上,旁邊是海里的波浪,身後是一膄亮麗的漁船。賀卡一打開便響起了一陣悅耳的《生日歌》。賀卡上面也沒有署名,只簡單地寫了:幸福快樂幾個微大的字。
“好漂亮啊,誰送的?”胡婉青笑問道。
“不知道,沒有署名。”褚晴麗將賀卡合上。
“你生日到了?”胡婉青又問道。
“沒有,早過了。”褚晴麗乾巴巴地回答道。
見她回答的有些敷衍勉強,胡婉青悻悻然地閉上嘴巴沒有再問。
因着那封沒有署名的賀卡,褚晴麗心裡確實有些悶悶的難受。單看信封上的字跡她怎會不認識是誰寫的,況且除了那個自己從不過生日的人,纔會記得別人的生日,又有誰會記得她的生日?只是這樣的日子終因少了她而顯得越發的孤單與寂寞罷了。
曾何時起,她與範皊之間居然會凌亂得如同一團亂麻。明明雙方都在一步步地靠近,一遍遍地鬆解,可那些死結卻越拴越緊。她們之間似乎隔着一個胡婉青,她知道範皊並不喜歡胡婉青,雖然她從未在她跟前說過,但是她卻能夠感受到,以前她們每次在一起的時候,只要有胡婉青在的地方範皊便會默默地退避三舍。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那次調座位的原因。但是以她對範皊的瞭解,還不至此。只是自此後她與她便漸漸地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