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年關將近,剩下的半個學期範皊是頂着巨大的壓力學習,尤其是走在校園時背後指指點點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鋒利的刀刃,時時刻刻在凌遲着她的每一分血肉,將它們一片一片地切割下來。

“媽,我想轉學。”當她終於鼓足勇氣將心中所想告訴範母時,範母只是沉默地低着頭,依舊一絲不毫地做着手頭上的活計,待她忙完之後,只淡淡地“嗯”了一聲:“昨天我和你爸已經打電話跟你大姑父說了,看能不能把你轉去他們鏡江中學讀,但你大姑父說轉去他們學校有些麻煩,主要還是靠成績說話,如果你的成績達到他們學校要求的分數線就很容易過去。”

“他們學校要求的分數是多少?”範皊乾巴巴地問道。

“每一門學科不低於一百分。”範母停住手中的活計,看着她:“以你現在的成績,相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範皊垂下頭沉默着。前段時間學校才考完期中測試,那時她還在醫院,沒有去參加考試,後來回校時老師雖然補發了她其中考試的試卷,看起來考的還算可以,但她知道那也是在後知後覺中老師講課時會無意中提到過的一些題目,她才能夠做對,所以對於這上半個學期的成績如何心裡也不是很有底,如果說要到下學期轉學,那麼她還剩下半個學期,如果這半個學期成績提升不上去的話,那麼轉學的事是否就是基本無望了?

範皊返回學校後明顯比以前還要沉默,以前她除了偶爾會和褚晴麗站在教室的走㾿上看着樓下初一年級的學生在操場上奔跑着,閒聊上幾句;要麼就是被陳林燕拉着她往樓上三年級去尋高偉。可是如今,除了在教室裡看見她埋頭苦做題目,在別的地方基本上是看不見她人,這下半個學期下來,雖然範皊的確用功不少,成績也是提上不少,可是眼睛一下子卻變成了中度近視。當某一個星期一的早上她戴上一副前一天剛配好的四百多度的眼鏡出現在教室裡時,卻從同學們的竊竊私語中聽到了一絲絲的嘲笑,她明白同學們的嘲笑來自於哪裡,一個成績不算優秀的學生,某一天突然頂着一副眼鏡,裝出一副成績優異的模樣,確實會引來不少人的揣摩與觀測。範皊明白對於這種惡意的反擊唯一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並且等到一定時候再用成績說話。所幸皇天並不負有心人,在下一次的測試中,範皊以565分的總成績進入了班級前二十,也爲此算是堵住了悠悠衆口。可是那次的月考,褚晴麗卻一下子從班內的前五名退到二十三名,因此各科的老師都找她單獨談過話,範皊看見她從教室裡面無表情地往老師的辦公室走去,不一會兒又一臉漠然地回到教室裡。

她們現在已經很久不大在一起說話,偶爾雙方走到一起都想要往前邁上一步,但說話時對方都顯得分外的小心翼翼時,範皊爲此難受至極,難道真的如此生疏了?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嗎?她在心裡一遍一遍不斷地問自己,每問一遍心裡就痛苦一分,褚晴麗是她範皊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她很久以前就曾向在菩薩面前祈禱過希望她們兩個永遠都能夠兩小無猜,心無旁騖地成爲彼此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現在,她分明看見了無形之中有一雙手正拽着她們彼此慢慢地向相反的兩個方向離去。

褚晴麗和胡婉青從二樓的教室下來時正好看見範皊坐在不遠處的花壇邊上發呆。她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個身影,突然眼睛便有些溼潤,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孤獨的身影又和眼前的身影重疊在一起。那時她還小,記憶中的某一天,她和同學們興高采烈地在教室樓前跳繩,旁邊的花壇邊上坐着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那個時候她和她還不是很認識,只知道她是上一屆的留級生,她的個子非常弱小,乾枯的頭髮用一根紅色的頭花帶子綁在後面,低着頭,嘴脣緊抿,旁邊的操場上是各個年級的同學在嘻笑玩鬧着,她看起來是那麼的安靜,安靜到彷彿她是隔着另一個空間的透明人。

“褚晴麗,快點,輪到你跳了。”當她思緒還遊離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發愣的時候,旁邊的同伴扯了她一下。於是她把思緒拉回到與同伴的遊戲當中。可是沒過一會兒,耳邊傳來一陣吵鬧的聲音,她回頭,幾個四年級的男生正對着那個小人兒推推拉拉,褚晴麗有些同情地看着她,她正被那幾個四年級的學生推倒在地,那些人似乎還不肯罷休,有兩個人向她身上踢了幾腳,另外幾個還在她身上吐着口水,可她卻緊緊地咬住嘴脣一言不發,小臉漲的通紅也不肯站起身離去。這時身旁的同伴告訴她:“那些是她以前班級的同學,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欺負她了,可是她每次都跟傻子似的也不知道躲開,聽她們以前班上的同學說好像是這裡有問題。”身邊的同學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褚晴麗有些驚訝地看着不遠處的小人兒,直到上課零聲響起,那夥四年級的男生才離去,而她才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看見她眼睛是紅紅的,眼眶裡噙着晶瑩的淚水。

褚晴麗心裡突然就被針刺了一下,她停住了往前走的腳步。

兩隻相握的手還未來得及鬆開,胡婉青將突然停住腳步的褚晴麗嚮往前拉了幾步,她亦停住了腳步,“怎麼了?”在看到不遠處的範皊後很快她就明白過來了,

“範皊,我們要去食堂吃午飯了,一起去嗎?”

範皊歪撇着頭有些奇怪地看着胡婉青,這還是這麼多年以來她第一次主動和她說話,但她還是從胡婉青微微上挑的嘴角里看出了那隱含的一絲輕蔑。於是她笑着搖頭道:“不用了,你們去吧,我今天沒有下米,等下回家吃去。”

褚晴麗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掙脫與胡婉青相握着的那隻手:“要不你先去吧,我一會就來。”

胡婉青看了看不遠處的範皊,她緊抿着嘴脣,似乎抿成了一抹孤傲,她最看不得的就是範皊的這副清高自許的模樣,胡婉青嘴角往上挑了挑,向褚晴麗略微點了點頭,轉身邁開步子遠去。

褚晴麗在範皊旁邊坐了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卻又似包含了千言萬語。午飯的零聲響起,就在她們前面的那間教室外面的右上角,那零聲響了有十來秒才停住,因爲離得近,待零聲響過,耳朵卻嗡了好些時候才清淨下來。

“好吵。”褚晴麗微微苦笑,有些無奈地抱怨道:“當初我們在這間教室上課的時候怎麼沒發現這零聲竟這麼招人厭?”

“或許當初一心盼望的是那陣下課的鈴聲,所以對其它時候的響聲是從沒留意過。”

沉默良久,褚晴麗看着她突然問道。“阿皊,你是在怪我麼?”

“?”範皊一頭霧水。

“你是不是一直在怪我冷落了你?我知道錯了,你可不可以原諒我,我真的很害怕看見你現在這樣,你不知道你沉默時的樣子真的令我心裡有多不安多難受。”

褚晴麗眼中含着一汪泉水,眼眸依然明亮,裡面是清澈透明,倒映着一張憂鬱的臉盆,那是她眼中的範皊,範皊一下子慌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你怎麼了?”

她用袖子拭去褚晴麗臉上的淚水,她的眼淚就像開了閘似的不住地往下流:“你沒有做錯什麼爲什麼要和我說對不起,難道對不起的不應該是我嗎?是我的自卑和敏感將身邊的人越推越遠,這些都是我自身的問題,其實我都是知道的。”

褚晴麗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雙眼凝視她:“不是的,那天其實我是看見了你和陳林燕一起去了車站,本來我想叫住你們的,可是我看見你和陳林燕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我就一個人回了家。第二天上午胡婉青問我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一夜沒有回家,沒想到她告訴我她經過老師辦公室裡看見你和陳林燕兩人神情狼狽地站在老師辦公室,當時我就害怕你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本想找你問個清楚,可是後來你們兩人都沒進教室,沒想到到了下午,關於你們兩人的事情就傳得滿校園都是,還有別的班的同學居然跑來我們班裡確認。”

“都已經過去了。”範皊沒想到當她口中說出這件事情時,心裡竟然會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好像這件事真的就這樣過去了,就連往日的那陣鈍痛的感覺也不見了。或許只有內心如此淡然才能夠把剩下的離別的話語說出口吧。

操場上空蕩蕩的沒有幾個學生,這樣的天,這樣的地,這樣的景,一如當年開學典禮的那個午日,她們從醫務室出來。依稀還能聽到那個夏天的午後,知了在樹上淒厲地鳴叫着,爲她們拉開重逢的序幕,而這個冬日的暖陽,又爲她們扯上了離別的落幕。

過了良久,範皊才道:“下學期我可能不在太和中學了。”

“你是要轉學嗎?”褚晴麗收住眼淚。

範皊淡淡地“嗯”了一聲:“這邊的條件太艱苦了,春季多雨,夏日干旱,秋天蕭索,冬日的嚴寒,人心冰冷,我怕自己受不住要發瘋。”

褚晴麗只是緊緊在握住範皊的手,她說不出任何一句挽留的話語,就如當年看見母親一個人執意揹着跨包去湖北時那樣,除了滿心滿眼的不捨她不知道該用如何的話語去留住母親倔強而孤獨的背影。而如今依舊如此,或許有相遇纔有離別,不管是生命中那最重要的親人或者朋友,離別只是爲了下一場更驚豔的重逢。

“從今往後我就叫你阿皊,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同桌。”稚嫩的童聲從那張脣紅齒白的小嘴巴里飄出,落在地面上尤如鮮花開過。範皊記得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於另一個世界的朋友熱情而真誠的承諾。她亦緊握着褚晴麗的手,就像握着當年的那個承諾。

“晴麗,我們即使做不了一輩子的同桌,還會是一輩子最好的朋友嗎?”終於,範皊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世人都知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一輩子,褚晴麗在心裡默唸着這三個字,都說滄海桑田,人心易變,她已經無法知道自己的明天會怎麼樣了,更不知道自己的以後會是怎麼樣,她重承諾,所以她不會也不想輕易承諾。

“我會一直把你放在心裡,不管以後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將會是那個永遠站在你這邊,默默地支持你的那個人,滄海桑田,此心不變。”

“滄海桑田,此心不變,”範皊微微笑了起來:“這可真像一句情話啊。”

“我的情話只對你說。”褚晴麗氣鼓鼓道,似回到了那個兩小無猜的時光。

範皊了點點頭,淺笑道:“我也是那個人。”

哪個人?她看着範皊,似在問她,然她亦只是笑了,笑着笑着兩人同時流下淚來,幾年的相知相伴早已不必多說。

下午考完明天就正式放假,範皊怕高偉不來拿同學錄,怕高偉一考完試就回家,所以她特地在鈴聲響起之後就立馬交了試卷背起書包勿勿往樓上高偉的教室走去。樓道上擠滿了放學回家的學生,範皊只能儘量地靠右貼着牆面上樓梯,剛到最上面一階樓梯,旁邊教室的走㾿上一夥三年級的男生正嘻笑打鬧地衝出教室,範皊一個不留神被其中的一名同學撞向了旁邊的牆面上,差點摔下身後的樓梯,幸虧那名同學及時拉住了她的手纔不至於摔下去。

“還好沒摔下去,要不然罪過可就大了。”

範皊立住腳,定了定神看向撞他的男生,瞬間滿臉通紅。她看着眼前清朗的少年竟一時間呆的說不出話來。

“你還好吧?”見她站穩少年鬆開拉住她的那隻手。

範皊立馬垂下頭:“謝謝。”

“喲,張岱,你小子豔福不淺,這纔剛考完試就有投懷送報的人來。”旁邊立馬有男生吹起口哨起鬨取笑。

範皊低着頭只覺面頰火燒火燎的,想要快些離開這羣扎堆的男生,腳步往旁邊迅速地挪動兩步,不料身前的人影也往這邊跨了兩步擋在她前面,範皊覺得臉頰那團火直燒到了耳後根,大窘之下,她微微平了平氣息,又挪回到剛纔這邊,哪想張岱似與她存了同樣的心思,也往這邊走了兩步,白色的運動鞋剛好踩住了範皊穿的那雙白色回力運動鞋上,他快速後退一步,範皊只看見雪白的鞋面上被踩出了一個黑黑的腳印。裡面的腳指頭被踩的有些發麻。

“啊,真是對不起啊。”張岱撓了撓後腦勺,連連倒歉。旁邊又響起一陣鬨笑聲。

範皊微微吸了口氣,突然委下身子從他身側的人牆之中鑽了出去。也不顧身後的調笑聲她低頭急急地找到高偉所在的教室。初二三班的教室裡有幾個學生正碼着剛收齊的試卷,教室裡並沒有高偉的身影,範皊回過頭在過道上巡視了一圈,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正揹着書包往周圍的人牆那邊擠去,他一手提着書包一手扯着前面一個男生的校服,兩人有說有笑的正要下樓。

“高偉。”範皊想要叫住他,過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太多太過吵鬧,他並未聽到,範皊急忙跑去過跟着人羣往樓下涌去。下了樓梯高偉直接往校內車柵走去。範皊好不容易擠出人羣,又急忙地追上去:“高偉。”

前面的男生終於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他身旁的那個高個子男生也回過頭,範皊這時纔看清那人居然是張岱,張岱眼中也掠過一絲驚訝,範皊當下也顧不上窘迫,紅着臉小跑着走上前,從書包裡拿出陳林燕的那本同學錄交到高偉手中後就急忙轉身離去。身後隱隱聽見張岱詢問高偉聲音。範皊內心有絲顫抖,她跑了幾步停下來回過頭,正好看見張岱依然站在那裡,他也在看着她,兩人目光相碰後範皊又慌亂地閃開,轉身繼續往前跑,心口直呯呯地跳個不停,她卻不敢再次轉身,再見,她在心裡默默跟他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