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無情就在於,任何人或事物的悄然消逝,都不會使其停下前進的腳步。秋天的末尾伴隨着寒冬的到來悄然離去,初雪降臨的時候,弗洛裡安迎來了新的生命。他的妻子喬安娜誕下一個健康漂亮的女嬰,他們給她取名叫施芮貝拉,德語意思是“雪蜻蜓”。
可偏偏天不遂人願,弗洛裡安原以爲他與妻子的基因良好,一定能生出優秀的後代,結果他們的女兒施芮貝拉患有先天性腦癱,從嬰兒時期就表現出肢體的不協調與語言能力的缺陷,弗洛裡安夫婦倆對此心急如焚。更令他們感到絕望的是,這種病幾乎沒有治癒的可能,即便他們輾轉去過德國與奧地利最好的醫院,甚至還去了瑞士蘇黎世大學醫院求醫,卻仍舊無濟於事,最終不得不接受自己孩子殘缺的現實。
爲了掩飾孩子有殘缺的煩悶,弗洛裡安更是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試圖利用顯著的業績彌補內心的缺憾。而他的妻子喬安娜爲了掩人耳目,帶着患病的女兒施芮貝拉遷居德累斯頓,住在北郊靠近河邊的森林附近,離開柏林所有的熟人,與弗洛裡安的婚姻更是名存實亡。
那年,他被派往勃蘭登堡州首府波茲坦,在那裡進行秘密工作。在他手下工作的有一位醫院裡衆多的護士之一,名叫薩文娜(Savina),是個年輕漂亮且富有朝氣的妙齡女子,在天使般的臉龐下卻有一顆蛇蠍般的心。她笑容甜美,可以讓患者對其放下戒備,從而順利行動,下手果斷,並極其享受這一過程,臉上還帶着笑容。她熱情而大膽,毫不掩飾對弗洛裡安的愛慕之情,甚至主動示好引誘對方。弗洛裡安一開始還有些抗拒,直到有一天他們在藥劑室裡“偶然”相遇,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薩文娜直接就吻了上去。自此便一發不可收拾,他們經常利用工作之便偷空在無人的房間中幽會,有時在藥劑室,有時在診療室,有時在空病房裡。
薩文娜甚至還會建議弗洛裡安像希特勒那樣留衛生胡,將頭髮梳向一邊,效仿元首的氣質與魅力。
弗洛裡安對此不以爲意,但他偶爾會即興模仿元首極具煽動性的激情演講,不料效果顯著,薩文娜非常受用。
自從弗洛裡安的妻子喬安娜帶着他們的女兒施芮貝拉遷居德累斯頓,他們一家人只能在每年的節日期間短暫相聚,其他時間弗洛裡安的生命便都被孤獨與忙碌包圍,除了一門心思履行自己的職責,風情萬種的薩文娜便是他唯一的慰藉與消遣。在工作上的呼風喚雨與累累戰績致使他的成就感不斷膨脹,也讓他更加放縱自己,對病患的處置也更隨意。
但其中一個患者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當時醫院裡有個叫艾莉西亞的患者,是來自波蘭的瑞典裔病人,因患有嚴重的癲癇被家人送到德國求醫。弗洛裡安再三思量後爲她做了當時很先進且大膽的胼胝體切斷手術,結果手術大獲成功,治療效果顯著,包括弗洛裡安自己都是喜出望外。但更令他“驚喜”的事情還在後面。在對艾莉西亞的恢復治療中,弗洛裡安無意發現,這個被切斷了胼胝體的患者竟然表現出異於常人的身體機能。比如兩隻手各司其職、左右開弓,左右兩側的大腦各表現出不同的意志,如同一個人的左右兩邊身體分別被兩個人控制。這極大地激起了弗洛裡安的好奇心,他不斷說服艾莉西亞對其進行一次次的實驗,甚至到了癡迷的程度。
薩文娜對此不以爲意,認爲像艾莉西亞這樣嚴重的患者,不值得在她身上浪費時間,而是應該儘快“處理”,給醫院的其他病人騰地方。弗洛裡安卻一再叮囑薩文娜別動她,她是個難得的活體研究對象,對探究人類大腦的功能有着重要的意義。薩文娜對此卻嗤之以鼻,何況自從弗洛裡安將全部心思都放在那個叫艾莉西亞的癲癇病人身上,就徹底冷落了自己。弗洛裡安每天用畫着圖像與寫着單詞的紙片不厭其煩地對艾莉西亞進行各種測試,觀察她兩個腦半球支配下的左右兩邊身體各自的功能分配。艾莉西亞起初對這樣無窮無盡的實驗多少有着抗拒,但弗洛裡安對她耐心且和善,有時甚至會爲她帶來美味的食物作爲“犒勞”。在他的努力下,兩人的醫患關係逐漸和睦,艾莉西亞也更配合他進行各種實驗,並會主動說出自己的切身感受以供參考。在雙方的共同努力下,實驗成果取得了極大的進展,兩人的關係也變得異常友善。年輕純真的艾莉西亞經常會讓弗洛裡安想起自己的女兒施芮貝拉,她們年紀相仿,都處在最美好的豆蔻年華,卻都被病痛折磨着。弗洛裡安經常會給她講自己的女兒,那個可憐的孩子從小身患殘疾,這種病極其殘忍,患病的人肢體麻痹,頭腦卻異常清醒。他們的靈魂被困在僵硬的軀體裡,思維像常人一樣敏捷,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自由行動。但自從自己的女兒很小的時候,弗洛裡安就知道她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她喜歡文字,從幼年時期就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文字天賦。或許身體的束縛讓她對精神的追求異常強烈,她很早便開始識字,其他孩子剛剛上學的年紀,她便可以毫無障礙地讀書看報。弗洛裡安給她買了《格林童話》和整整四卷的《安徒生文集》,她不知疲倦地讀,用奇異的童話故事撫慰自己的心靈。
她只是個渴望愛與自由的孩子,每天幻想着能像身體正常的同齡孩子那樣邁着輕快的步伐去上學。但她只能蹣跚地走路,無法遏制顫抖的雙手,甚至不能握筆。但她卻經過堅持不懈的努力強迫自己練習寫字,爲此她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但她依舊純真善良,像極了弗洛裡安的母親。她會在院子裡放置自己動手做的喂鳥器,還會將麪包渣撒在柵欄邊方便飢餓的小動物覓食。她喜歡觀察院子裡的昆蟲,還會動手掩埋死去小動物的屍體,這讓弗洛裡安想到了自己的母親,施芮貝拉與自己的母親太像了,彷彿就是母親尤斯蒂娜靈魂的轉世。
弗洛裡安甚至會在女兒的臉上尋找母親的影子,但施芮貝拉由於腦癱的原因面部經常扭曲,尤其是在說話的時候,嘴巴嚴重地歪向一邊,看上去極不協調。弗洛裡安總是不忍心去看自己女兒的樣子,在他的心中女兒是天使,可如果看她因殘疾而扭曲笨拙的肢體,卻如同受到詛咒的怪物,畸形而醜陋。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跟一個病人推心置腹地說這些,說過之後自己都覺得很矯情,不相信自己剛剛說了些什麼。直到薩文娜在身後端着托盤走進來,提醒他病人該吃藥了,他才略顯尷尬地站起身,在護士帶着笑容的注視下離開病房。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病房裡很快就傳來了死訊,死者正是艾莉西亞!
弗洛裡安大驚失色,簡直不敢相信,他快步跑到艾莉西亞的病房,驚訝地發現她嘴脣發紫、臉色發青,歪斜地躺在牀上,雙目圓睜,還保留着死前最後一刻痛苦掙扎的樣子。看到這一情景的弗洛裡安悲憤交加,不由分說快步衝到藥劑室,果然在裡面見到了薩文娜。弗洛裡安直接伸手掐住脖子將她按到牆上,低吼着質問她爲什麼要這樣做。
薩文娜毫不慌亂,甚至發出得意的笑聲。“她只是個血統低賤的試驗品,”她冷笑着說,“試驗品就是用來犧牲的,作爲一個外來的雜種,她已經活得夠長了!”
“她是我親手救治的病人,”弗洛裡安忿忿地說,“她的病例是極其珍貴的活體研究對象!”
“你別忘了我們的任務是清理,而不是治病救人,”薩文娜氣定神閒地說,“作爲醫生你現在的職責不是看病,而是開具死亡證明,死因我都替你想好了——傷寒,簡單明確!”
“你就是個只會屠殺的瘋女人!”弗洛裡安說。
“你也一樣,雷德梅恩醫生。我們都是納粹主義的忠實擁護者,元首的命令就是上帝的旨意,就像上古時期的大洪水,血統低賤和殘缺不全的廢人都該被儘快清除!”
“可她是我的人!”弗洛裡安憤怒地低吼。
“我纔是你的人!”薩文娜毫不客氣地回敬,“我們纔是同一類人!”
“我再也不會碰你了,”弗洛裡安說着,放開她一把將房間門打開,“最好再也別讓我看見你!”
“我懷孕了。”薩文娜淡定地亮出王牌。
“什麼?”弗洛裡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你不愛你的妻子,那個奧地利人生下一個殘疾孩子,若她不是你的女兒,說不定還能早就會被除掉。我更適合做你的愛人,我會爲你生一個血統純正的健康孩子!”
女兒是弗洛裡安的痛處,他不希望任何人揭露自己的傷疤,因此薩文娜的話徹底激怒了他。他重新關上房門,邁開步子走到女人面前。
薩文娜以爲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從而可以有恃無恐,殊不知弗洛裡安最抗拒的就是孩子。生下一個殘疾孩子已經成爲他永遠的痛,他不能再接受另外一個帶着自己血統的孩子出生。
但這一次,他並沒有流露出憤怒的神情,反而表現出些許柔情。只見他擡起一隻手撫摸着對方的頭髮,嘴脣也隨之吻了上去。薩文娜向後仰着身子,倚靠在擺放藥劑的桌臺上,熱切迴應着他的擁吻,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對方在與她親近的同時,已經伸手拿起一支注射器,插進一支玻璃瓶裡抽了一些藥劑,趁其不備用力扎向對方的脖頸。薩文娜頓時察覺異樣,大驚失色,拼命扭動着身子掙扎躲開。弗洛裡安卻不打算就此放過她,而是死死抓住她的一隻胳膊將其推到一旁的病牀上,用盡全力按在牀上,任憑她竭力地掙扎嘶喊,硬是將藥劑推入了她的脖頸中。薩文娜睜大眼睛,目光中盡是驚恐與不安。她想要大聲呼喊,弗洛裡安卻不由分說一把扯過枕頭死命按在了她的臉上,任憑她拼力掙扎,整個人都壓在了她的身上。身下之人反抗的時間比想象的還要長,等她終於停止了掙扎,弗洛裡安氣喘吁吁地翻下來坐在牀邊,腦中盡力思索死因該怎麼寫。薩文娜是爲納粹行動效力的護士,不能被列入“清理”的範圍之內,更不能太過張揚。弗洛裡安拿開枕頭,仔細查看了一下針管插入的地方,發現慌亂之中竟然扎入了髮際線之內。這下就好辦了。他拔下注射器,隨後將針管插進了死者的一隻手背裡,與此同時,腦海裡已然構建出了她的死因——這名爲納粹效力的醫護人員,在爲患者注射時遭到病人反抗,針管誤扎入自己的手背,導致破傷風引起的急性感染,救治無效死亡。戰爭年代,死亡就如同城市裡傳來的槍炮聲一樣習以爲常,沒有人會過多在意,在爲帝國效力的崗位上犧牲原本就是件光榮的事情,弗洛裡安將稍作修整、面容安詳的遺體交出去,幾乎沒有人會對其產生懷疑,他還是那個德高望重、功績顯赫的主任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