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離世讓弗洛裡安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學習方向,他選擇了精神科,希望能致力於對精神疾病的研究,儘量挽救像自己母親這樣的患者。在這一動力下他的學業進步迅速,很快就成了學校裡出類拔萃的佼佼者。優異的成績自然會引起同學們的關注,尤其是那些帶着崇拜目光的女同學們,課餘時間一有機會就簇擁着他請教問題。弗洛裡安知道她們完全可以去問老師,所以總會禮貌地婉拒,藉口說自己還要研究課題,隨即恭謙地抽身離開。
但一個女孩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個從不會上前來與他搭話的美麗女子,只會安靜地待在一邊,偶爾會擡眼看他,但與他的目光接觸後又會快速轉移。但弗洛裡安的目光卻總會落在她的身上,不知是她側臉的輪廓,抑或低垂的眼神,總會讓他想到自己的母親。
終於有一次,他們在學校的圖書館裡相遇,站在書架前的弗洛裡安隔着書架看到了那雙美麗的眼睛,猶如秋日湛藍的天空下一抹清澈的湖泊。
就這樣,塔蒂阿娜·米科爾森走進了他的世界,用一雙靈動的眼眸與恬靜的面容征服了他的心。在她身上弗洛裡安彷彿能看到自己母親的影子,所以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很平靜。他們一有空就一起上自習,一起探討一些學術上的想法,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去河邊漫步。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弗洛裡安喜歡直呼她的暱稱“塔莉婭”。她是個美貌與智慧並存的靈動女孩,對於精神學科有着獨到的見解,而且心地善良,這一點與弗洛裡安的母親也非常相像。但她同時又非常理性,站在理性的角度探討問題的時候又令人難以反駁。
弗洛裡安與塔蒂阿娜相處得非常融洽,他們之間的關係甚至跨越了性別,因爲每當在討論一些比較嚴肅的學術問題的時候,塔蒂阿娜開闊的思維與理性的分析總會讓人忘了她是個女孩。但她又是那麼地美麗、恬靜、端莊,令弗洛裡安不可能不對其產生異性的情愫。
有一次弗洛裡安跟她提起了自己的母親,並毫不避諱地訴說了母親患病期間的痛苦,以及投河自盡的結局。塔蒂阿娜表示很惋惜,並說這世間所有痛苦之人都是極其善良的,因爲善良,她們才能感受到世人的疾苦,纔會悲憫世間萬物。無情者自然沒有負擔,他們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心存愧疚,也就不會有痛苦。
聽了她說的這番話,弗洛裡安更加確信她就是自己想要執手的女子。能識別善良的人必定擁有最純淨的靈魂,能夠摒棄一切雜念看到人們最內裡的本質,實屬難得。
於是第二年的復活節假期,弗洛裡安將已經確定戀人關係的塔蒂阿娜帶回家去見父親。原本以爲古板嚴肅的父親不會表現出太多熱情,誰知父親卻特意請來廚師準備晚餐,於是兩人剛進門就看到一桌豐盛的食物,以及穿着得體在此恭候的希奧布翰·雷德梅恩先生。
那晚的餐桌旁,雷德梅恩先生不失和藹地與兩個年輕人親切交談,這讓弗洛裡安有些喜出望外。雖然初次拜見長輩的塔蒂阿娜略顯緊張,言談舉止間卻能表現出適當的得體與大方,以及對一家之長的尊重。只是在這對父子偶爾請她享用美食的時候,她會顯得有些拘謹,並且似乎在儘量掩飾某種不安。但無論怎樣,這次頗具儀式感的用餐還算圓滿,餐桌上的氣氛也還算和諧。用餐過後天色已晚,弗洛裡安將塔蒂阿娜送回她自己的家,並做了甜蜜的告別。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戀人今天爲何會少了點往日的聰慧與健談,但人家女孩子願意見自己家人,對他而言已是莫大的喜事。於是回家的路上他興高采烈,邁着愉快的步伐憧憬着未來的美好生活。結果剛回到家裡他就發覺了不對勁——平日這個時間應該在書房工作的父親卻在客廳的沙發里正襟危坐,似乎是在等自己。看到一臉嚴肅的父親弗洛裡安略顯意外又有些不知所以,因爲此時的父親與晚餐時和藹可親的長輩判若兩人。
“你把那姑娘送回去了?”雷德梅恩先生問。
“是的,父親。”弗洛裡安不由地有些緊張,果然,面前這位家長接下來的話印證了他不安的預感。
“我相信今天我們已經儘量表現出了作爲主人的好客與友善,”他說話時的語氣平靜中帶着威嚴,“但是很遺憾,你不能和那個姑娘在一起,她或許是個好女孩,但絕不可能成爲你的妻子。”
“爲什麼?”弗洛裡安驚訝地問。
“難道你沒看出來嗎?她是個猶太人。”雷德梅恩先生說,“我今晚特意準備了美味的香腸和新鮮的牡蠣,她卻只吃蔬菜,堅決不碰豬肉和海鮮。答案已經很明顯,她若不是素食主義者,肯定就是個猶太人。當然,就外貌而言她的猶太人特徵不算太明顯,甚至具備雅利安人的精緻五官,但我的眼睛絕不會看錯。”
“所以您今晚準備的豐盛晚宴其實只是爲了試探?”弗洛裡安直言不諱地說,“就算她是猶太人又怎樣?依舊改變不了她是個品學兼優、兼具善良與智慧的好女孩!”
“她或許是個各方面都很優秀的好女孩,”雷德梅恩先生仍然保持着他那平緩卻嚴肅的語氣,“但我剛纔就說了,她絕不可能成爲你的妻子。”
“父親,您什麼時候才能消除這種毫無理由的種族歧視?”弗洛裡安說,“你的狹隘民族主義只會帶來偏見與仇恨!”
“我狹隘?”雷德梅恩先生說,“難道你忘了我從小到大對你說的?難道你忘了他們種族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都做過什麼樣的事?自古以來,他們就像歐洲大陸的蛀蟲一樣,污濁着這片神聖的土地,幾千年來,他們像毒菌一樣滋長蔓延,卻永遠無法驅逐乾淨!我們或許拿這個國家無處不見的猶太人沒有辦法,但是隻要有我在,他們就不能踏進我的房子,更不可能更爲我家庭中的一員!想想吧,一旦你的子孫後代沾染上這低劣骯髒的血統,就會像過街老鼠一樣遭人唾棄!難道這是你想要的?”
父親的一番話無疑令弗洛裡安極其憤慨,但更令他感到憤怒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無從辯駁!從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使得他對“猶太人”這個稱謂的偏見已經深入骨髓,滲透到了血液裡,以至於當父親說出塔蒂阿娜的身份之時,他竟然無法剋制自己心中生出的失落與反感。
而且這種複雜的情緒一直糾纏着他直至徹夜難眠。從那天起,弗洛裡安心中似乎出現了一面無形的屏障,使得他對塔蒂阿娜的感情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隔閡,甚至會以課業繁重爲理由下意識地疏遠她,即使他心裡清楚,無論是在學習還是在課題研究上,塔蒂阿娜都是最好的同伴。塔蒂阿娜雖然也感覺到了弗洛裡安對自己的疏離,但在理智與矜持的剋制下卻並未過問或者表現出任何怨懟。就這樣,原本相愛的兩個人在各自的矜持中似乎是很默契地保持着某種距離,直到完成學業,似乎沒有一方重新燃起這段感情的火花。
這世界上會有人在沉溺中無法自拔,就會有人在剋制中明哲保身。
理智是他們在感情中相互吸引的共同點,亦會成爲他們彼此疏離的催化劑。不知初心是否還在,但畢業後的兩個人卻自然而然地離開了彼此的世界。弗洛裡安憑藉着優異的成績留在了柏林大學附屬醫院,而同樣優秀的塔蒂阿娜,則遠赴北方古都呂貝克,進入了那裡的聖靈慈善醫院。
幾年之後,弗洛裡安便在父親的安排下認識了有奧地利血統的名門之女喬安娜·施耐德,經過一段時間象徵性的戀愛之後,自然而然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時值30年代初,席捲西方世界的經濟危機,爲納粹運動的發展提供了土壤,愈來愈多的壟斷資本家支持納粹黨。1932年,在大資產階級和大地主的聯合支持下,納粹黨成爲執政黨。希特勒當權後,宣揚“泛日耳曼主義”,鼓吹建立“民族專政”,遏制“外來的民族性”。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戰敗的德國不得不割地賠款,並且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法國和比利時兩國軍隊佔領着。在此期間,很多德國婦女都無法避免地與法、比兩國佔領軍中的黑人士兵發生了性關係,因此後來納粹德國便出現了3000餘名白黑混血居民。從1933年開始,納粹德國政府爲了保持所謂的“種族血統純正”,出臺了一系列針對白黑混血的邪惡法案。納粹政府便召集了一批當時的人類學家和醫生,開始對德國這些混血居民實施極爲隱秘的強制絕育手術。在納粹黨的這次“種族衛生”工作進行的過程中,伴隨着工作進度的慢慢完成,納粹種族清理的目標相繼轉向了另外兩個“劣等”民族——吉普賽人和猶太人。他們被強迫離開德國或必須接受絕育手術,兩者任選其一。從這時候開始,強制絕育和墮胎就成了納粹征服德國國內和佔領區內“劣等民族”的利器。
在此期間,弗洛裡安·雷德梅恩這個名牌大學畢業的人才自然也被召集到“種族衛生”工作隊伍之中。作爲專業的精神科醫生,他可以準確地診斷那些有精神疾病的患者,因爲根據1933的德國法律規定,若干種不同類型的精神疾病的患者與肢體、智力殘障者一併被納入涉及遺傳疾病的人羣,必須做絕育手術。
納粹黨和帝國衛生部門的負責人雷厲風行地貫徹落實元首的命令。經過月餘的拼搏,思想已經完全納粹化的醫學專家、法學家和行政管理專家以及教授們,炮製出一套系統地、主要依靠醫療單位消滅重殘病人的計劃。
而消滅重殘病人的刑場,由原來的精神病院、療養院、兒科診所等略加改造即成,主要是要修建若干間可導人毒氣的“浴室”和培訓一批掌握用醫療手段殺人技術的醫生護士。
夏裡特醫院,這座早期作爲慈善醫療機構的柏林大學附屬醫院,竟然也在這場殘酷的屠殺行動中,化身成爲殺人機構。而弗洛裡安·雷德梅恩這樣的頂尖醫生,每天所作的也不再是治病救人,而是執筆對無數的精神病患者進行“裁決”,像地獄的審判官一樣將被認爲是“無意義的生命”送到死神面前。
在這期間,他的妻子喬安娜·施耐德懷孕了,他們即將迎接新生命的同時,卻不斷將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推向死亡。他每天在患者病例上籤下象徵着裁決的死亡符號,晚上回到家卻還不忘訊問妻子的身體狀況,是否按時去做了產檢,彷彿每天都在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