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容我想一想,”有容躊躇道,“這是樁大事情。我得好好想想。”
無顏知道這是水磨工夫,並不急着催她。低聲道:“你自個拿個主意。總得有個長久之策。”
聊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有容說自己有些睏倦,想要歇個午覺。
“去後頭的客室歇息便是。那裡內外都安靜,多大的聲響也聽不到。”無顏使了一個促狹的眼色。
有容臉色一紅。二人起身,有容在前面帶路。從院子側門出去,是一條夾道,沿着夾道走不多遠,便是一道小門。
推開來一看,是個極小的院落,三間屋子,院子裡頭另有一道門,卻鎖閉着。
大戶人家女眷來進香,臨時要歇息,稍具規模的庵堂內都備有客室。甘露庵自然亦有兩處這樣的院落,院落雖小,卻是佈置雅潔,很是靜謐。
“我就不進去了。”無顏笑道,“你自己去便是。只是莫要忘了時辰!”
有容點頭,心卻是砰砰亂跳。自從史婆子牽線搭橋,在無顏這裡玉成了好事,二人相見也不過三四回。只是每一回都叫她回味無窮。
若說她貪圖男歡女愛倒也並非,而是過去的周老爺殊少情趣,雖態度和藹,待遇優給,平日裡卻絕少與她和結衣相談,偶然閒聊對談亦說些不明所以的瘋話。結衣是文盲也就罷了,她多少也是讀過書的,卻完全與他說不明白。
這位潘大爺,不但爲人儒雅,亦更懂小女子心情。三言兩語,一個動作便能觸動她的心坎。此種舒心愉悅之感,在周老爺那裡是體會不到的。
推門而入。只見天井內一處花壇,種着梨樹,現今光禿禿的。瓦片鋪砌的地面江南韻味十足,打掃的乾乾淨淨。廊檐下站得,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情郎。
二人執手對視而笑,情愫盡在不言之中。
潘成安幫她揭起門簾,引她進到正房之中。屋子有火牆,室內溫暖如春。一盆年花牡丹開得正豔。居中擺一張四人用得方桌,只設下兩張細藤圈椅。桌上擺放着十二碟乾鮮果品並各式下酒小菜,紅泥小爐子上燙着黃酒,酒香混合着几上大盆佛手的果香,令人不醉已醺。
“這無顏,好會享受!”有容笑道。
“她這番享用,就是我家裡亦沒有這般的排場,”潘成安笑道,“京師冬天有一個妙處,便是這火牆火炕,燒起來一室如春,若是在江南,又潮又寒,只能抖了。”
“若是我,倒寧願穿着絲綿襖子抖呢。”有容笑道。
潘成安一笑,男人雖無傾城傾國之說,但這一笑亦足以“擲果盈車”。只這一笑,便讓有容的心砰砰亂跳。
“且脫了外頭衣服,一起飲幾杯,共消冬寒。”潘成安道。
當即脫卸了外頭的棉袍罩褂。二人同斟共飲。
男女私會自有一份幽情在內,尤其是在這天寒地凍的冬季,外頭白雪皚皚,北風呼嘯,屋內,紅泥火爐,一室如春,又有美酒愛侶在畔。堪稱人間極樂。
有容一杯酒下肚,兩頰嫣紅,潘成安卻是別有心腸。
眼前的有容,從他通過史婆子牽線起,已經有三四個月了。到甘露庵私會這亦是第四回了。其間花去了大約一百兩銀子。
花了這許多銀子,自然要獲得超額的回報。以有容的姿容,帶去江南轉賣,至少能賣上二百兩。但是自己大費周章,這點錢根本滿足不了他的胃口。
有容是富家妾侍,還育有一子。照理說會有很多私房和首飾,若能說服她捲包私奔,這些就全都能到手。
這些日子,他已將有容並周家的情況都瞭解的差不多了。眼下本主不知下落,生死不明。正是前途渺茫,不知所措的時候。這個時候去遊說她私奔,正是大好時機
何況,她剛纔還露出了思鄉之情。
自己假託江南人士,原不過是立個風雅清俊的人設,如今倒是誤打誤撞。這麼一來,“私奔”還帶着“還鄉”的意思,有容心情上就沒有那般牴觸了。
正想着,聽有容問道:“潘大爺是江南人士,不知道是哪個地方的?”
有容是瘦馬出身,雖社會經驗短少,人心卻甚是精明。潘成安知道,這句話帶着盤問底細的意思。
他心中一喜,過去的交往中,她還從來沒有問過這個。
若對方把自己看做是露水姻緣,南柯一夢,大可不必來“盤底”。
看來,“郎”有情,妾亦有意。
潘成安這種開條子的就是變色龍,身世背景都是幾套造好的,說起來嚴絲合縫,絕不會露半點破綻,道:“我家老宅在常州府靖江縣。”
“即有老宅,還有新宅嘍?”
“是,新宅在武進縣。老宅是鄉下,地方大,又有田莊墳塋。時不時亦要前往照料。長輩嫌府城太過喧鬧的,如今多住在那裡。”
“大爺即是常州人士,口音卻不太相似……”
潘成安再聰明,也不可能學會許多方言。好在他早就有託辭,道:“我家並非土著,祖籍卻是湖廣。祖父家境貧寒,爲謀生計到江南營生,賺得一份家業。亦就落籍於此了。至今家中長輩、老僕尤有講湖廣土話的,我是一點也不會說了,只是這靖江武進的話兒也說不來……哈哈哈。”
“大爺的官話說得比當官的還好呢。”有容讚道,“老爺又在何處高就呢?”
“祖父原要父親讀書出身,奈何讀了三十年,也只是個秀才……”潘成安故意嘆道。
“秀才乃是宰相根苗,亦屬不易了。”
“家父雖沒中上舉人,家中祖傳的營生卻沒有放下。所以家中倒也能維持個小康的局面。”
“大爺家若是小康,我這裡豈不是貧苦之家了。”有容笑道。
“江南大富之家甚多,我家這樣的只能算是小康局面了。”
“是啊,江南真是個好地方。”有容嘆了一聲,頗爲惆悵。
潘成安知道她起了思鄉之意,抓住機會問道:“姑娘是揚州人士?”
“說來也算不上。我家只是樂籍在揚州。實則家在高郵州興化縣。”有容點頭,“一別數載,亦不知風物是否如常?如今天下到處兵荒馬亂……”言罷面露憂色。
“兵荒馬亂不假,不過江南總是一塊福地。”潘成安寬慰道,“興化離常州府不遠,過了江便是。若是有什麼信件物品要捎帶回去的,交給我便是。”
“是了,你就要回江南去了。”有容有些悵然若失,“什麼時候回去?”
“等開了河凍就動身。”潘成安注意着她的表情。
“這一去便不再來了?”
“這個……倒也難說。”潘成安故做躊躇道,“進京原是爲了謀出身,若有機會,將來還是會來的。”
話裡頭的意思便是沒什麼機會再來了。
雖然知道這是露水姻緣,但這幾個月來兩人情愛甚篤,如今到了分別前夕,有容不由有些黯然傷神。
潘成安道:“說來,我亦是捨不得……唉!”他故意長長地嘆了口氣。
“有什麼捨不得?”有容明知故問。
潘成安低聲道:“你真得不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蟲,如何知道?”
男人微嘆一聲,似是在自言自語道:“我的心,你還不知曉麼?”
有容裝作沒聽見,只低頭淺淺呷酒。良久方又問道:“你離家這許久,大約亦掛念家中了。”
“拙荊身子欠佳,兩個孩子也在總角之間,自然掛心。”潘成安坦然道,以他的年齡和身世,不可能說自己還是單身,“好在家裡有老母照料,總還能放心。”
“你這麼大的人家,身邊沒置辦妾侍?”
“妾侍自然亦是有得,不過兩個都是鄉下女子出身,不出趟。”潘成安道,“只能幫着料理家務,真要有什麼事情,都是沒主見的。”
有容沒有說話,沉思良久忽然道:“這會進京謀前程,事情可成了嗎?”
“自然是成了。”潘成安露出得意的表情,“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我謀的不過是個國子監監生,不費多大的事兒。”
“可能讓我瞧瞧?”
“禮部告身我怎麼會隨身帶着,在運兒那裡存着。你要瞧下回帶來便是。”
“只怕是沒有下回了……”有容喃喃道。
“怎麼?”潘成安露出驚訝的表情。
有容當即把徐勇的事情說了一遍:“瞅着他的意思,只怕是主家已經懷疑了,只是沒有證據罷了。”
潘成安面露緊張之色――這倒不是裝出來的,他打探過有容的主家,絕對是他惹不起的人物。若真是給對方抓到了,自個小命不保。
“若是這樣,倒要早作打算才妥當。”他不由自主的說道
“潘大爺有什麼計較?”有容緊緊地盯着潘成安的面孔。
電光火石之間,潘成安已經在心裡頭盤算個明白:事已至此,絕沒有就此放手的道理。大不了這幾年不到京師“做生意”了。
當下目光堅毅的望着有容,道:“我意已決,不知姑娘是怎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