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7章 木易先生

楊沅聽喬貞一說,心中疑慮頓時更深。

做爲郭家的女公子,郭玉岫沒必要參加科舉吧。

就算她想參加,爲何金州地方官府不允許她報名呢?

以郭家在當地的勢力,金州就如同郭家的,在法無禁止的情況下,金州地方官府有必要得罪郭家?

想到此處,楊沅便隨喬貞回了他的簽押房,向他虛心求教。

喬貞好不懊惱,無意中多了句嘴,也不知會惹出什麼禍事來。

喬貞只好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挑他覺得可以說的講了一些。

大宋西軍在靖康之後,較從前已經開始沒落,不過虎死不倒威,漸漸形成三大勢力,分別是吳家、楊家和郭家。

如今吳家地盤最大,幾乎囊括了利州西路,勢力最強,抵擋在臨洮前面。

所以,如今等於是吳家同時面對西面的大夏和北面的金國。

楊家和郭家共同控制着利州東路,並肩面對北方的金人。

郭大帥去世十多年了,他去世時,其子嗣年紀尚輕,資歷、威望不足以統帥所部。

由於西軍所處的環境,所以西軍只尊崇強者。

如果你無法表現出與你的身份相應的能力,那麼不管你是誰,也休想獲得西軍將士的認可與服從。

如此一來,繼任金州之主的就是郭浩的得力部將溫泫臣了。

郭家子弟仍在軍中,繼續成長打熬資歷,畢竟是舊主後人,頗受關照,並不曾受到打壓。

經過十多年的成長,郭家子弟漸漸羽翼豐滿起來,開始有意於拿回金州之主的位子。

可是這時候,溫將軍似乎不捨得放手了。

同時,對郭家子弟們來說,誰能拿得回來,誰顯然就是郭家今後的家主,所以郭家內部也有爭鬥。

喬貞點到爲止,含糊一番,便笑道:“喬某曾任益州(成都)轉運副使,所以對他們的事略有耳聞,不過所知也就這些,呵呵……”

雖然喬貞語焉不詳,但楊沅已經能夠想象西南地區的複雜形勢了,也預料到這位郭姑娘參加科考的目的恐怕不是那麼簡單。

這是要玩大宋版的“女駙馬?”

可女駙馬考狀元,是爲了和心上人結爲夫妻,這郭玉岫參加科考目的又是什麼?

如今既已來了,又搭了人家的人情,楊沅也不好甩袖就走。

所以,當晚楊沅便與臨安府一衆同僚舊友歡宴了一回。

待酒筵散時,已是月在當空,夜已深沉。

鹿溪現在有了身孕,不好擾她睡眠,楊沅便信步去了李師師那裡。

李師師見了楊沅便笑道:“前兩日纔剛來,怎麼今日又來了?”

楊沅道:“楊某知恩圖報,總不能‘新人上了牀,媒人拋過牆’吧。”

李師師便笑啐他一口:“連媒人也要拖上牀,二郎真是禽獸。”

楊沅就笑道:“絕世風情李夫人,既然爲人作媒,那自身難保也是應有之義,你早該有此準備纔對。”

二人說笑了一陣,李師師便道:“看你滿嘴的酒氣,我去給你沏壺新茶來。”

“去吧!”

楊沅在李師師豐臀上拍了一巴掌,便牽着楊省兒的小手,教他蹣跚學步去了。

二人哄着省兒又玩一陣,就讓陳二孃和丫鬟把省兒抱去讓他睡覺,兩人對坐窗前,品茗閒話。

師師笑道:“聽說有位來自川陝的姑娘,要考舉人?”

“你也聽說了?”

“怎沒聽說,這等前所未有的事情,坊間都傳遍了。”

“她雖有心報考,可也未必就能考上,真以爲那科考想考就中?不過如果是你……”

楊沅說到這裡忽然有些心動,如果通過郭玉岫撬開這個口子,放開了這個政策,或許可以讓師師去考一下。

師師莞爾一笑:“如果是從前,但能如此我還真想去考個狀元回來。現在麼,去考它作甚?”

是啊,考它作甚?總該有個目的吧?那麼郭玉岫的目的是什麼呢?

見楊沅沉思,師師便道:“怎麼,有心事?”

楊沅搖搖頭,道:“你是不知,因着郭姑娘要考舉人,如今可是惹出好大的風波。”

楊沅就把禮部兩侍郎鬥法,以及臨安大儒們紛紛下場辯學的事情對李師師說了一遍。

李師師道:“儒學在我朝如今有洛學、蜀學、新學三大流派,每個流派又細分爲多個門派,其學雜蕪,各融釋儒道爲一體,各有所長,也都不成體系。

我看,他們現在爭也爭不出個什麼,待來日哪一學術能更加縝密完善,方有機會一家獨大。”

歷史還真如李師師所言,孝宗皇帝厭憎理學,曾經把它打爲僞學,也沒能阻止理學的東山再起。

它在朱熹等理學大儒的不斷完善之下,終是成了氣候,從此一家獨大。

只有王陽明的心學,後來自成一派,成爲理學天下中的一抹新顏色。

心學?

楊沅想到王陽明的心學,忍不住對師師說了起來。

楊沅所知自然淺薄,他說的只是後人將心學的主要哲學思想總結出來的一些精要關鍵,並沒有充分的論理附上。

但李師師是何等樣人,心學要點只要被她知道,她自然就能將其細化分解,倒推出種種論理論據。

這就像高校舉行辯論賽,正方反方的辯手其實未必就是認同給他的論點的。

但他被安排成了這一方的辯手,那他也一樣能站在這個論點上講得頭頭是道。

更何況,以李師師的心性和思想,心學的學術本來就很能贏得她的認同。

李師師一聽楊沅所言,頓時驚爲天人。

“這是……二郎所思所想?”

“呃……”楊沅總不好說這是未來公認的繼孔子之後第二個聖人的學術。

天下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將來還能不能有這麼個人都還不知道呢。

於是楊沅便含糊道:“我……有時也會胡思亂想一番,只是公務繁忙,實也沒有時間去把它細化研究。”

李師師聽了,眼睛都溼漉漉的了。

她柔若無骨地偎在楊沅懷裡,暱聲道:“二郎真是了不起,人家對二郎真是心服口服。”

楊沅絞盡腦汁把他能想到的都說了,師師固然是求知若渴,奈何楊沅已然腹中空空。

聽了這句話,正在心虛的楊沅正好把師師抓過來,用另一個了不起彌補她的求知若渴。

師師咿唔之間,很快便也打消了繼續求問的念頭,因爲她已經滿了。

……次日,便是臨安“放解試”舉行之期。

朝野矚目的女考生郭玉岫,順利參加了“放解試”。

爲了應付這個考生,貢院單獨給她開設了檢查通道,從臨安獄裡找來兩個女獄卒檢查她和考具。

貢院裡面也在一排號房的盡頭,單獨新搭了一間棚屋,和那一排號房稍稍隔開了距離。

這是避免她便溺方便之時,和男考生相距太近,彼此覺得不雅。

楊沅安排的四個侍衛一直緊跟着郭玉岫。

郭玉岫眼見四人盯的甚緊,且自己有單獨的檢查通道,和其他考生相距太遠,便打消了此時當衆喊冤的想法,乖乖進了考場。

其實,她心中也有些好奇,想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考中舉人。

這解試一考就是三天,而開考的第二天,大儒彭定鳳就在誦讀書院邀請天下名士坐而論道了。

彭大先生是永嘉學派的一位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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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學派又稱“功利學派”,認爲充盈宇宙者是“物”,而道存在於事物本身;

所以永嘉學派提倡功利之學,反對虛談性命,和理學的性命之學是對立的。

蜀學、理學、新學等流派的學者也紛紛參加,此時的儒家,可謂是儒教之內百齊放,各種學派百家爭鳴。

不過總體說來,在這個時候,“經世致用”學說還能佔據上風,比那過於虛枉的理學更有市場。

太學、國子監的許多士子也趕來聽講,親耳聆聽各位大儒論道。

太學生中,有一位尚未及冠的年輕人,姓陸,名九淵。

此時各大學術流派,正如李師師所言,都還不夠完整,有些雜蕪混亂,但也勉強各成體系。

但是這個叫做陸九淵的年輕人,聽着各位大儒論道,卻總有些隔靴搔癢的感覺。

他有自己的一些理解,只是他的理解較之這些理論漸成體系的大儒,顯得更加雜蕪與淺薄。

而且他太年輕,自己的學術理論又不成熟,在這些師長前輩們面前,便不敢站出來表述自己的思想。

他正想着,並就一些學術在心裡暗暗批駁着,忽聽一人道:“我中國學術,至東周之世,九流並起,而臻於極盛。

到秦漢時,儒道法三家之學,及魏晉之玄學,不過衍其緒餘……”

這聲音甚是清朗,聲音似乎並不高,但書院中內外席坐的諸多文士盡皆聽的清楚。

衆人紛紛舉目望去,卻見一個身穿月白道服的“男子”,坐在長廊盡頭,頭戴一頂“冪籬”,遮住了頭面。

“他”似乎已經聽衆大儒講了許久,此時慨然而談,一一點評各流派學術之長短,然後話風一轉,便引出了王陽明的心學。

“致良知”、“知行合一”……

陸九淵一句句聽來,只覺句句搔到他的癢處,興奮的他幾欲手舞足蹈。

可不正搔到了他的癢處麼?

心學本就是這位象山先生陸九淵爲之奠基的,到了王陽明的時候,繼承了這位象山先生的心學學術,並將其發揚光大的。

現在這位心學創始人,聽着在他的心學基礎上得以大成的心學思想,當然是有句句都說到了他心眼裡的感覺。

“他”講到一半停下,微微掀起“冪籬”,飲茶潤口的時候,堂上衆大儒便紛紛走出來,到了“他”的面前。

彭大先生恭敬地作了一揖,看“他”頭戴“冪籬”,顯然不欲讓人識得“他”的相貌,卻還是心有不甘地問道:“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某姓木,名易。”那人拱手還禮,聲音清越,男女不辨。

彭大先生道:“木先生之學,發人深省,可否請到堂上講道。”

那位木先生想了一想,就把茶杯放到一旁茶盤中,起身走往堂上。

陸九淵急忙起身,快步上前,搶在那位木先生的僕人之前,把茶盤端起,畢恭畢敬地跟在後面。

他要在近處仔細聆聽這位先生的學問,他要拜木先生爲師!

李師師少女時候,就在汴梁不知與多少當世大儒來往交流、談論學問。

如今置身於衆大儒之間,置身於高堂之上,她也是半點不慌。

她把昨夜從楊沅那兒聽來的理論,加上她的理解一一闡述了出來。

堂上衆大儒即便是不認可她的理論的,也得認可她的學術確實自成一套體系,而且邏輯自洽,極有說服力。

一位大儒忍不住問道:“木先生這門學術發人深省,但某卻從未聽聞。卻不知它可是先生自研之學問,又是源於何流?”

“冪籬”下,李師師微微一笑,坦然道:“源於蜀學,基於蜀學,有所發展而已。”

二郎可是說了,當今皇帝是蜀學的小迷弟,當然得把這門學問攀附到蜀學上去。

在場的蜀學流派的大儒和學生,一聽之下,頓時驕傲無比。

王安石的新學一部分內容和“心學”也是相通的,另外還夾糅了一部分唯物主義自然觀的內容,換而言之,比心學更激進了一些而已。

但是從對立程度上來說,新學和心學算是一門兩兄弟,跟理學是打擂臺的,自然也是馬上把這位“木先生”看成了自己人。

畢竟今日這番爭執的源起,就是蜀學和新學對同爲儒家但是他們覺得過於離經叛道的理學的抨擊。

當然,如果這門學術和蜀學壓根兒沒關係,強行攀附是不可能得到這些大儒認可的。

可是心學還真就和蜀學有着極其密切的關係。

王陽明將繼承自陸九淵的“心學”發揚光大之後,當時的明代人就已認定陽明心學是源於蜀學了。

他們的原話是“血脈則蘇”。

心學中的人性論,本體論,修養工夫論等諸多重要論題,全都是繼承和發展了蘇氏蜀學的觀點。

官家趙瑗派來的“速記”坐在角落裡,運筆如飛,速記不止。

好在李師師有“蟄龍功”在身,雖不刻意提高聲音,但一字一句,清越悠揚,內外皆聽得清清楚楚。

李師師侃侃而談,聽得陸九如沐春風。

待李師師將她的學術思想闡述明白,席中便有幾位大儒迫不及待地詢問她的出身姓名,家世來歷。

李師師道:“某與各位學術交流而已。身份麼,現在還不想爲人所知。”

馬上就有蜀學大家問道:“明日葉碧閒葉大先生要在萬鬆書院開講會,遍邀各方名士大儒,探討學術,講解精義,以辯異同,尋至理。先生明日會出席嗎?”

李師師歪了歪頭,暗暗想了一想。

場中如陸九淵等欲崇拜其學問的士子儒生頓時有些緊張。

李師師想,孩子已經斷奶了,生意上的事情,幾位管事也都打理的甚好,不用我操心,明日便去萬鬆書院,替二郎幫幫腔、敲敲鼓,倒也沒甚麼。

於是,便淺淺頷首:“可以。”

一聽此言,在座許多大儒學子,除了理學流派的莫不歡欣鼓舞。

師師起身,向一旁奉茶侍立的陸九淵微微頷首,又向衆大儒團團一揖:“諸君,告辭了。”

陸九淵阻之不及,想到明日還能在萬鬆書院,再聽這位先生講述學問,到時自有機會拜師,忙執弟子禮,恭恭敬敬地隨着衆大儒,把她送出書堂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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