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御駕從巴蜀東返,一路巡閱山河,倒也並未因爲西夏兵馬出現在川西,而有倉惶逃避之色。
這一日,皇帝的御駕來到鄂州,李道及當地文武官員迎駕入城,爲官家設宴接風。
宴罷,趙瑗回到行宮,宮娥太監侍候他寬去外袍,正要沐浴一番,內侍總管李公公便躡手躡腳地到了浴宮外前,細聲稟道:“官家,有臨安金牌急腳遞到了,是監國加封的。”
監國加封,那就是監國收到急件,來不及謄錄整理,另外形成表奏文章。所以只是在呈遞上來的急奏上面,他又套了個皮兒,就急急派人轉呈皇帝這邊來了。
趙瑗聽了不由暗吃一驚,臨安那邊難道出了什麼大事?
當下他也顧不得許多,穿着雪白的中單就從浴宮裡走了出來。
李公公急忙將急奏高高舉起,趙瑗接在手中,快步走到桌旁,取過玉刀啓了封,便急急看了起來。
“哈哈哈哈……”
一聽官家的大笑,摒息半晌提心吊膽的李公公便鬆了口氣,賠笑道:“官家這麼高興,這是什麼大喜的事呀。”
若是官家神色不愉,他是絕對不敢多嘴。
但官家龍顏大悅,你不問話,你讓官家向誰抒發喜悅?
那是必須要湊個趣的。
趙瑗拍案大笑道:“我大宋在兩淮力拒金兵,在靈壁一場野戰,斬敵四萬餘,屍填溝壑,血污沱江,又生擒了敵兵兩萬餘,大捷!大捷啊!”
趙瑗歡喜的走來走去,李公公連忙就是一連串的馬屁奉上。
趙瑗一句也沒聽見,滿心都是歡喜、歡喜,還是歡喜。
“快,馬上宣魏良臣、陳康伯、沈虛中等伴駕大臣來見。”
這幾位伴駕大臣就在行宮裡住着,李公公答應一聲,忙不迭趕了出去。
趙瑗也顧不上沐浴,急忙叫人又把袍服取來給他穿上,急急趕去先向太后和皇后說了一聲。
吳太后當年養大的孩子是趙璩,所以她和如今的官家趙瑗,關係並不是很親近。
但趙璩和趙瑗手足情深,當今皇后又是個會來事的兒媳婦,這一路上侍候着太后去巴蜀進香,婆媳倆倒是越來越親近。
孃兒倆正在後宮裡聊天,趙瑗風風火火地趕來,把淮東大捷的消息對她們眉飛色舞地說了一番,便又興沖沖地趕去會見大臣了。
皇后不太理解趙瑗所說的這些數字意味着什麼,可是吳太后很清楚。
吳太后是將門虎女,當初她入宮爲妃時,正值金人搜山檢海,官家趙構東奔西走,狼狽不堪。
那時候,還是十四五歲的小吳妃天天身披甲冑,肋下佩劍,朝夕侍立在趙構身旁充作貼身侍衛。
于軍事,她自然是懂的。
一聽說斬殺了金軍四萬有餘,生擒了兩萬有餘,吳太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皇后,方纔官家說,指揮這場大戰的,是咱們大宋的狀元公楊沅?”
“是啊母親,怎麼了?”
吳太后緩緩點頭:“允文允武,怎就這般厲害,難不成,他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
皇后動容道:“母親,楊沅這一仗打的很好麼?”
吳太后搖了搖頭:“不是很好,是太好了。只此一戰,便可稱之爲名將!”
皇后大喜:“那可好,官家春秋正盛,這楊沅也是個年輕的臣子,君臣相得,君賢臣明,這是國家的幸事。”
前邊,魏良臣、陳康伯、沈虛中等伴駕大臣紛紛趕來,見了捷報,人人歡喜,齊向皇帝祝賀。
趙瑗紅光滿面,喜不自勝。
他自登基以來,連成幾樁大事,儼然一派中興之主的氣象。
作爲四海之主,他之追求還有什麼,不就是名垂千古。
如今又傳來這樣的好消息,登基才一年有餘的年輕天子,當真是心花怒放。
只是,在大臣們面前,他必須得沉穩莊重,喜怒不形於色。
於是,趙瑗收斂着情緒,平靜地道:“監國將賞賜一事,要求由朕作主。
如今朕還在歸程路上,而賞功不可怠慢,這楊沅乃靈壁大捷之首功,衆卿以爲,朕該如何賞他?”
當下,伴駕衆大臣便羣議起來。
伴駕的大臣都是和皇帝政治立場一致,主張對金強硬的。
而楊沅的大捷,就是爲他們的立場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他們也是不吝於對楊沅的封賞的。
這也正是趙瑗緊急召見伴駕衆臣商議此事的緣故。
先與這些大臣達成一致意見,回到臨安時如果有阻力也會小了許多。
楊沅立下了莫大的軍功,但他又不是武將,那給他最好的賞賜就是從爵位上找補了。
宋朝的爵位分爲十二等,從王、嗣王、郡王、國公、郡公、開國公、開國郡公、開國縣公、開國侯……,然後是伯、子、男。
楊沅現在是開國侯,便有些人提議,晉封開國縣公,但又有人認爲年初剛剛封他爲開國侯,一連兩晉其爵,似乎有些不妥,不如等過了年再賜封,反正還有兩個多月就過年了。
可是,又有人覺得如此大功,只升一級爵位會寒了功臣之心,建議賜爵爲開國郡公。
雖說大宋的爵位不太值錢,不僅一代而除不能世襲,而且有了賜爵也只是多領一份俸祿,但衆臣子還是比較謹慎的。
倒不是他們覺得以楊沅的功勞不配,而是覺得楊沅太年輕,升爵的頻率也太頻繁。
如果頻繁加封,你讓其他大臣們怎麼想?
這是把楊沅架在火上烤了,他們其實也是出於對楊沅的愛護,不想楊沅有“木秀於林”的危險。
但,同爲大臣,他們纔會有這種考慮,身爲天子,趙瑗的想法當然與他們不同,也不可能產生與他們一樣的想法。
眼見衆人只議爵位,而且非常謹慎,趙瑗聽了半天不得結果,心中便不耐煩起來。
於是,趙瑗清咳一聲,打斷衆人道:“楊沅才學出衆,允文允武,只是放在臺諫的位置上,不能發揮他全部的才能。朕以爲,可以給他挪挪位置了,衆卿以爲呢?”
一聽官家指明瞭方向,還沒對楊沅的爵位議出個章程的大臣們馬上又轉了方向,開始議論讓楊沅去哪個衙門做官。
趙瑗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
在趙瑗原本的打算中,是想培養楊沅做一個孤臣的。
都察院,就是楊沅的盡頭。
趙瑗打算讓楊沅在臺諫系統一直做下去,最終取代朱倬,成爲臺諫首官。
臺諫官的升遷與任免,是宰相都不能干預的,相當於獨立於朝廷系統的檢察系統,那將會成爲他手中最鋒利的一口刀。
而楊沅之前所展現的能力與勇氣,也和這個定位非常般配。
但,現在趙瑗不捨得了。
如果楊沅只有不畏權貴、嫉惡如仇、果敢剛毅的能力和品質,讓他在都察院一直穩紮穩打,直到成爲都御史,替他監攝百官,挺合適的。
現在看來,楊沅分明是宰相之才。
那麼,就不能讓楊沅在都察院一直幹下去。
都察院是監攝百官的,天然的立場上和文武百官就有些對立。
楊沅在都察院幹太久了,會爲他自己樹立很多政敵。
在宋朝歷史上,很多諫官最後都當了宰相,比如王安石、范仲淹、韓琦、富弼、張方平、歐陽修、包拯等……
但是這些人在臺諫位置上,最多的也只幹過一兩年,然後就被調離了,相當於只是在臺諫位置上鍍了一層執法公正的金。
但凡朝廷有意培養爲執政官的,就不會讓他在臺諫位置上幹太久,久了得罪人太多。
楊沅又是個喜歡任事的,他在都察院才待了一年,整個吏部都被他幹垮了,再讓他幹下去,他身上司法官的標籤烙印就太深了,洗都洗不掉。
所以,趙瑗有意要把他調離。
這時候,就出現了詭異的一幕,衆伴駕大臣雖然把楊沅誇得花團錦簇,但大家推舉之時,大多回避了自己所在的衙門。
楊沅太出色,就會顯得自己黯淡無光。
而且楊沅太會搞事情,他們和楊沅算是同一政治立場上的人,楊沅在外邊搞事情,他們看的興高采烈,也願意爲楊沅攘臂高呼,表示支持。
但是把楊沅安排到自己衙門的話……,他們還是有點介意的。
趙瑗聽衆大臣又議了個天馬行空,便輕咳一聲,再度爲他們指明瞭方向。
“衆卿以爲,門下省諫議大夫一職,如何?”
沈虛中等人聽了一呆,這纔回過味兒來。
官家……這是要開始培養楊子嶽走宰執之路了?
……
李道侍奉官家回到行宮,自己就在提供皇帝的行宮之外,臨時尋了個住處。
這兒近,萬一皇帝這邊有什麼事,他可以第一時間出現。
李道雖是個武將,可是真的是生了一顆七巧玲瓏心,特會來事兒。
他的眼光還準,所以一路走來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官運亨通的很。
臨安金牌快遞、還有監國加封,這等急奏一到,他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李道身爲鄂州諸軍都統制,當然知道西夏和金國在與大宋接壤的邊線上發起的連番進攻。
他只道是朝廷出了什麼大事,趕緊披掛起來,匆匆趕到行宮門前候命。
結果,他並沒等來皇帝的傳見,只聽來一個淮東大捷、楊沅大捷的消息。
李道這才知道是朝廷報來大捷,放心地回到自己臨時的住處。
他的四子李鳳年爲父親解甲,李道忽然以手撫胸,神情痛苦,似乎氣兒都喘不上來了。
李鳳年大驚,急忙扶住李道:“父親,你怎麼了,可是哪兒不適?”
李道被他扶着,在椅上坐下,這才用力捶了捶胸口,痛心疾首道:“我生女兒,生晚了呀!”
李道恨恨地看着李鳳年:“你和小五(李鳳娘)顛倒一下,叫爲父先把小五生下來該多好。
錯失了一個乘龍快婿,爲父的心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