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已深,枯草處處的山坡被點燃了。
山坡上的野火與山下荒野中燃燒的營帳,使這黑暗的大地增添了幾分浪漫的色彩。
夜戰對於軍隊的要求是很高的,軍隊要熟悉該地的地形路況,要有適當的月光等光源,士兵的紀律性要好,要有較強的執行力,要有良好的組織性……
所有這一切,對兩軍來說,都沒有。
對於混搭的宋軍來說,沒有。
對於混搭的金軍來說,也沒有。
這場夜戰是完全放開了撒歡兒,沒有組織、沒有紀律、沒有號令、不熟悉地形、也不熟悉戰友……
反正,只要看見軍服屬於敵軍,砍就是了。
沒有人敢裝死,也沒有人敢換穿敵軍的軍服,因爲四面八方都是人,自己人和敵人。
戰死的話好歹不憋屈,如果被自己人捅死,那纔是死都合不上眼。
所有人都抱着殺一個夠本兒,殺兩個賺了的心思,瘋狂的尋找着對手,劈砍着對手。
卓魯保活裡是一名金國的謀克,麾下有一千精騎。
他本來是遵照耶律大將軍的號令,帶領所部上前進行戰時輪換的。
結果他帶着人剛剛趕到兩軍鏖戰處,精疲力竭的前軍正要撤下的時候,宋軍突然全線壓上,莽了過來。
宋軍的攻勢是如此瘋狂,只是片刻功夫就殺到了他們面前。
卓魯保活裡是個老軍,今年四十七歲。
他知道在長達二十多年的太平之後,如今的金軍遠不及他年輕時候的金軍一樣驍勇善戰。
但他一直認爲,宋軍戰力的衰敗比他們還要嚴重。
但是這幾天與宋軍的搏鬥,徹底改變了他的看法。
這二十多年成長起來的金人,是以一個戰勝者的身份去享受太平的。
而宋人不是。
就算宋國那個最窩囊最膽小的官家趙構,儘管他畏懼金國、忍讓金國,根本不敢冒犯金國,也因爲他對金國的畏懼而有着非常強烈的危機感,所以一直十分注重軍隊和軍備的建設。
二十多年的太平之後,金人的戰鬥力較之宋人退化的要厲害的多。
如今的混戰確實沒有任何戰略戰術可言,但……
一直以來,宋人恰恰是掌握着戰略戰術制定權的那些人有問題。
現在的宋軍,頗有點聚是一羣蟲,散是一條龍的意思,唯其自由發揮,反而個個勇猛無匹。
卓魯保活裡的一千精騎,只是短短的初度交鋒,就被截成了三段,什麼首尾呼應,什麼相互配合,全然談不上了。
卓魯保活裡帶着三百餘的騎兵且戰且走,因爲他必須要遊動起來,騎兵不遊走,那還不如步兵。
所以,他帶着三百餘騎且戰且走,忽而東,忽而南,忽而西,忽而北,忽而正面衝鋒,忽而側翼衝陣,倒也打的有聲有色。
他年輕時候是使狼牙棒的,但近二十年來,用的卻是槍,梨花槍。
這是金國南下佔領中原後,得到的一門中原槍法的殘本。
據說這梨花槍共有三十六法七十二式,殘本上只剩下十七法二十四式,被金軍收集整理後,廣授于軍中。
這二十四式梨花大槍,他練的純熟無比。
可是,他今晚遇到了一個年輕人,燃燒的大帳旁,他能清晰地看清那個宋國年輕將領的臉。
那人擡槍刺落了他的兩個親兵,卓魯保活裡馬上就認出這宋軍將領用的也是梨花槍。
於是,他撥馬迎了上去。
然後,他撥馬逃了回來。
甫一照面,他左肋下就中了一槍。
如果不是三名部下正好衝過去,那宋將抖槍刺向他的部下,他根本沒機會再逃走。
那年輕人看着也就二十多歲,浸淫槍法能有多久?
可是,他竟不是那年輕人一槍之敵!
卓魯保活裡帶着他的一百餘騎兵逃開了,在混亂的戰場上繼續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漫無目的,沒有方向,反正看見對手廝殺就是了。
久戰疲憊,肋下的傷口未能及時裹傷,雖不致命,但血流不止,人便更加虛弱,所以卓魯保活裡開始有意識地向人少的地方逃跑。
結果,迎面又碰上一隊宋軍的步卒,槍林中突圍出去時,他身邊只剩下了七八騎。
堂堂的謀克,現在倉倉惶惶的不及一個什長威風。
他發現,戰場正在無限擴大,隨着天色黑下來,他既不知道正在逃向哪裡,也不知道前路有多少敵軍。
反正你追我逃、我追你逃的一通混戰之後,已經不知幾處負傷的卓魯保活裡只剩下了一個人。
他伏在馬背上,也不再牽引繮繩,任由那馬馱着他胡亂逃去,直到不省人事。
卓魯保活裡再度甦醒的時候,發現天邊已經魚肚白。
耳畔有隱約的水聲。
卓魯保活裡掙扎着爬起來,發現他的馬已不知去向,他正摔倒在一片河沿上。
口乾舌燥的卓魯保活裡只覺嗓子都快冒煙了。
他踉蹌地爬到河邊,掬起一捧水,便大口喝了起來。
水,有些鹹。
當喝個半飽時,卓魯保活裡才發現這一點。
這時,他才發現,一具浮屍,從他的眼前飄了過去。
卓魯保活裡駭然四顧,就見遍地都是屍體,河水裡也漂浮着屍體,隨着浪頭向岸上一涌一涌的。
有的屍體便隨着水流的方向,被河水帶走了。
……
王小滿是殿前司的一名勁卒。
號角長鳴,戰鼓隆隆,監軍使楊沅和他所部的主帥柳墨霖吶喊着帶頭衝向金狗的時候,王小滿就舉起刀,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他隱隱感覺到,這也許就是自己這一生的最後一天,或許他已經沒機會見到明天的太陽。
但是,畏懼是來不及想的,逃跑更不可能。
他在衝,他左右前後的戰友在衝,沒人能停下來。
對面的金兵也在衝,所有的人彷彿都瘋了,棄戰、逃跑、裝死,都只會比別人死的更快。
做爲殿前司的一員,精挑細選的禁軍戰士,他膀大腰圓,身材高大。
宋國軟弱,但宋人卻尚武,民間習武之風極盛。
王小滿從小就習練武藝,他不僅有身材優勢,一身本領也是不弱。
連番混戰中,王小滿也受了傷,身上的戰甲破損的不成樣子。
當他終於殺光了當面之敵,以那口捲了刃的鋼刀拄着地,大口大口地喘息之際,他才愕然發現,他明明是迎着金軍的陣營衝過去的,此時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山坡上。
山谷裡,一支隊伍陡然衝了出來。
王小滿心中一緊,立即把卷了刃的長刀握在手中。
然後,他就看見那支打着火把,從山谷中殺出來的隊伍竟然是自己人。
他們似乎也剛經歷了一場大戰,許多人戎服上滿是鮮血。
“咦?是李都統,是……李都統吧?”
王小滿忽然看見一名騎馬的將領,那模樣兒似乎是殿前司的都統制李顯忠。
不過,他一個禁軍士卒和李都統顯然不太熟悉,還不等他看清楚,那位騎馬的將領已經向前衝去,只拋給他一個背影。
涌出來的宋軍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更多的地方。
人屍馬骸,橫七豎八。
斷頭殘肢,慘不忍睹。
鮮血潑灑在大地上,混合着泥污,成了暗黑的顏色。
王小滿藉着那火光向前走出幾步,扔掉捲了刃的大刀,從一名死去的禁軍戎服的士兵手中,把一杆大槍奪了過來,然後便追向了正潮水般涌向前去的殿前司袍澤們。
看到蹣跚而來的他,是一身浴血的宋軍袍服,正向四下散開尋敵一戰的那些宋軍便自然而然地繞開了他。
沒有向他詢問來歷,也沒向他打聲招呼,誰知道接下來誰死誰活,這時候他們想找的只有金兵。
……
楊沅是頭一次在戰場上使用大槍殺敵。
大哥傳了他家傳的槍法,教了他臨陣對敵的許多搏鬥經驗,但是沒教他如何惜力。
所以,楊沅喜歡爆發性殺敵,而且喜歡挑人下馬。
他提馬上前,大槍如龍,長槍到處,就是一個個被挑飛的金兵。
每每在擊殺十幾名金軍之後,他就會攻勢一頓,因爲有些力乏了。
虧得本來就擅長打輔助的貝兒帶着他的親兵一直緊追他不捨,每到此時就衝到他前面去,讓他稍得喘息之機。
好在楊沅身負蟄龍功法,雖然因爲太過耗力而乏力,但他恢復的速度比常人快了好多倍。
正確的吐納運息之法在體內一流轉,很快乏力的雙臂就恢復了氣力。
楊沅終於知道有些悍將爲什麼打的興起時,便扯掉盔甲赤膊上陣了。
打的興起只管殺敵就是了,何必解甲?
只因這身盔甲雖然增強了人的防禦,但也真的增加負擔。
他的這套山文甲是最上等的好甲冑,足有六十斤重,一直不停地舞動長槍,消耗的氣力比他一身布衣時要大的多。
漸漸的,楊沅開始懂得惜力了,一槍洞穿敵人胸膛,已經造成致命傷之後,他再不會爲了耍帥而把金人的屍體挑落馬下了。
這仗越打越亂,楊沅且戰且走,早已和柳墨霖等人被衝散。
好在貝兒和他的一衆親兵,始終以衛護他爲第一要任,所以一直緊緊地盯着他,要不然他們之間只怕也要走散。
這是混亂的一夜,也是血腥的一夜,遠遠近近的,有忽明忽暗的火光四起,廝殺聲也從不同的方向遙遙傳來。
選準一個方向,再走近時,就會遇到或少或多的宋軍與金軍.
楊沅帶着艾曼紐貝兒和一衆親兵便會衝過去,迅速幫助宋軍清理了對手,然後繼續去搜尋敵軍。
而這時,四散作戰的這些宋軍,已經不像初戰時那般混亂,開始有意識地追隨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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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天光漸漸放亮時,楊沅身邊竟又匯聚起了兩千多的人馬。
楊沅站到一座土山上,縱目遠眺。
奈何,他既不知道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道附近戰情。
“可有人知道,這是哪裡?”
楊沅詢問起來,土山周圍,兩千餘士兵東倒西歪,正在躺坐歇息。
這些兵有禁軍,也有屯駐軍,其中就有宿州兵,對歸屬宿州的靈壁,自然有人悉的。
親兵訊問下去,很快就把一個吊着傷臂的士兵帶到了他的面前:“回監軍的話,這裡叫金山。”
那士兵指向遠處,霧氣濛濛中隱約可見,那裡也有一座相似的土山。
士兵道:“那裡,叫銀山。這金銀山,是古之韓信點將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