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0章 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

這樁明明並不複雜,判決卻一波三折的案子,最終被送到了官家的御案之上。

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各有各理。

張宓等人該不該死此時已經不重要了。

三法司之間變成了純粹的意氣之爭,他們在爭話語權,在爭誰說了算的問題。

以前的御史臺雖然有權力監督大理寺斷案和刑部執法,但是這個監督權實際上很少使用。

實在遇到案件特別重大、影響過於廣泛,各方意見又不統一的事情,來個“三司會審”,三方共同協商也就解決了。

但是現在御史臺改成了都察院,如果你只是改個名字也無所謂,可你還真要對我們指手畫腳了?

這是權力問題,這是領地意識,今天讓一步,明天你就要騎到我們頭上拉屎撒尿了。

所以,三法司之間寸步不讓,滿朝文武則圍觀看戲。

畢竟,誰也不願意被人約束着。

從根兒上講,三法司都不招文武百官們喜歡。

只不過平時沒有切身的矛盾,不會表現出來而已。

都察院都御史朱倬年逾七旬,白髮蒼蒼。

他是大宋都察院首任都御史,史書上是要留下濃重一筆的重要人物。

他絕對不允許都察院的權威在他任上受損。

否則,來日都察院在三法司中的地位最低,他就是都察院的第一罪人。

老朱白眉聳立,聲若洪鐘,那氣衝斗牛之勢,完全不像個垂暮老人:“官家,都察院監察天下,彈劾不法,何錯之有?

監督,本就是朝廷賦予都察院的權力,我都察院察覺大理寺斷案不公,就有權制止他們的錯誤判決!

都察院不秉公執法,而循私情,何以震懾四方、肅清朝綱,爲官家所用,爲大宋朝廷所用?”

大理寺卿吳書撣了撣紫色的官衣,緩步而出,語氣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呵呵,亞相此言差矣,我大理寺決斷案件,就不能懲治奸邪、平反冤獄,維護國法了?

監督監督,只是監督,而你都察院現在儼然是凌駕於我大理寺之上,直接干涉我大理寺執法了。”

刑部尚書析折緊隨其後,沉聲道:“臣仔細看過張宓諸人的罪狀,其行爲固然是人神共憤,但法就是法。

不管是出於公心還是私意,違背法令憑一己好惡而執法,無論結果善惡皆是枉法。

都察院意氣用事,若是這一次朝廷放縱了,今後又如何保障命令之貫徹,王法之尊嚴?”

三人各站立場,據理力爭。

這三位都是飽學之士,滿肚子文章,言語之犀利,單聽其中某一個人說的話,都叫人覺得大有道理。

這一番爭論,整整持續了近一個時辰,三方都噴得聲音嘶啞,口乾舌燥,尤自不肯罷休。

趙瑗只聽得頭大如鬥,便出言制止道:“三位卿家不要着惱,今日之爭,不是爲了權柄,而是爲了天下公義。

衆卿之所言,皆是國之大義。衆卿家亦當以大局爲重。對於三法司的意見,朕會深思熟慮,再作決斷。你們先退下吧。”

三位老臣無奈,只好恭應一聲,退出大殿。

吳書還想過來跟朱棹嘮上兩句,大家都是爲了公事,沒必要劍拔弩張的。

可朱倬馬上就要告老還鄉的人了,哪還管你這個。

朱倬把大袖一拂,冷哼一聲,便揚長而去。

“嘿,這老匹夫……”

吳書鬧了個沒臉,不禁惱羞成怒。

析折走到他身邊,微笑道:“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人家現在就是隨心所欲了,隨他去吧。”

吳書道:“這老東西,臨了臨了,也不考慮留一份好人緣。都察院而已,有事沒事的給官家進個言,彈劾個官員也就算了,現在還真想插手我們兩司的細務了。”

他看向析尚書,強調道:“如果我大理寺今日被都察院壓了一頭,任由他們插手進來,下一個可就輪到伱們了。”

析折道:“本官自然明白。此事,還需你我兩司聯手,務必要打壓一下都察院的氣焰,他們太囂張了!”

……

雖說已經過了正月十五,但臨安城的繁華熱鬧,比節前也差不了幾分。

街上車水馬龍,人潮涌動,店鋪門前還掛着元宵節時的大紅燈籠,走在街上的人,腳步並不匆匆,人人喜氣洋洋。

街道兩旁,攤販們叫賣聲不絕,茶樓酒肆之內,聚會飲酒的朋友,都在高談闊論。

如果你仔細聽的話,會發現他們討論的大都是張宓這樁案子。

內河邊上,柳條輕拂着水面。

有農家女在河邊浣衣,捶打、聊天。

她們如今的聊天內容也少了家長裡短、男人孩子,聊的最多的,同樣是張宓這樁案子。

民意重要嗎?重要,卻也不重要,看你能夠運用到什麼程度。

許多事情,如今都在發酵中。

臨安小報每日連篇累牘,集中報道此案相關與進展,都快變成臨安法制報了。

臨安的勾欄瓦子,各家雜劇團,都在演岳家班排演的“楊沅探案”,並且每家依據自己不同的演出風格和特長,在不斷豐富、改變它的內容。

比如那習慣於用下三路吸引眼珠的,就把節目的重點放在了張宓如何強佔兒媳上。

有那習慣拍鬼神戲的,就改編了原劇情,增加了楊僉憲接受高素瑩母子冤魂報案,從而開始破案的情節。

在這家戲班的故事裡,大惡人沒有受到國法制裁,是遭到了鬼神報應,卻也格外受人歡迎。

當然,所有這些劇目裡的人名大多做了改變,不過誰人一看,都知道這是演的什麼故事,原型又是何人。

民間對此尚且如此熱議,官員們自然更是對此話題樂此不疲。

他們上衙當值時辯論,私下聚會飲酒時還是會辯論,其中與同僚、與友人爭的面紅耳赤、堅持張宓應該處死的官員不在少數。

一股無形的力量在不斷髮酵,就等着炸缸的那一刻了。

……

夜幕降臨,遠處的雷峰塔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莊嚴而神秘。

孤山上的亭臺樓閣沐浴在夕陽之下,遠處正有興盡而歸的遊船在水面上緩緩而行。

不過,如果有船向孤山這邊靠的近了,就會馬上有一艘小船迎上去。

三言兩語之後,那艘遊舫就會改變航向,駛離孤山水域範圍。

因爲攔截遊船的,是便衣的皇城司親從官。

孤山上,一座小亭。

駱聽夏站在亭外,眺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亭中,探出兩根魚竿,亭外就是湖水,魚線就探在那湖水中。

趙瑗和趙璩,一身公子袍服,並肩坐在亭內,手持一根魚竿。

趙瑗眉頭緊鎖,目光透着凝重的憂思,緩緩地道:“璩哥兒,一個張宓的生死,並不重要。

皇帝可以因爲水災、旱災而大赦天下,也可以因爲太后的誕辰、皇子的誕生而大赦天下。

如今自然也可以下旨,法外加刑,置張宓於死地!”

“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法外’。法外殺和法內殺,意義大不相同。

子嶽這一回是想借助此案,撬動不殺士大夫的規矩。

而士大夫又是國家之根本,我不能不予擔心吶。”

你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又說刑不上大夫,兩者衝突嗎?

不衝突。

同罪,可他不同罰呀!

大宋士大夫的特權之一,就是犯罪成本極低。

而張宓案迄今爲止,還集中在三法司之間撕逼,是爲了各自的尊嚴與權利,互相撕打爭吵階段。

滿朝文武對此樂得看笑話。

但是隨着楊沅的推動,很快就要上升到士大夫犯了死罪,受不受死罰的問題。

到那時可就捅了馬蜂窩,今天還在看戲的文武百官恐怕要紛紛下場,到時候會是個什麼局面,殊難預料。

趙瑗是皇帝,是天下共主,他擔心的是,士大夫階層的強烈反應,會讓隨着金國的內亂,形勢一派向好的大宋也陷入混亂之中。

趙璩沒搭理他,趙璩剛看到自己的魚漂顫動了幾下,他覺得快有魚要咬鉤了。

趙瑗沉吟片刻,又道:“我朝自立國以來,一直是以文治國,以德服人。若無士大夫之效力,何來今日之繁華?我擔心,會不會操之過急了?”

魚漂不跳了,趙璩提了一下竿,看到餌被吃掉了,卻沒咬鉤。

他一邊收竿掛餌,一邊橫了趙璦一眼,道:“如果諸國歸附,你的威望如日中天之際,都不能挾此威勢而變易規矩,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改?”

趙瑗苦笑道:“你倒灑脫,我是擔心,如果與士大夫產生激烈矛盾,或許會讓如今的大好局面毀於一旦,因此不敢不慎。

我是皇帝,士大夫枉法,亦可判死罪,這是強化皇權的事,我有不願意的道理?如果不是爲此擔心,我爲何要猶豫?

什麼勒石三誡,我還不知道咱們大宋從來就沒有過那玩意兒嗎?誰會給自己的子孫頭上,套上這麼一個枷鎖?

太祖在位時,殺的貪贓枉法的官可不少,太宗在位的時候也是如此,真宗朝的時候,文官犯了死罪,一樣是殺。

直到仁宗年間,纔開始對文官法外開恩了。仁宗啊,這個諡號,是文人士大夫們白送的麼?

只是,士大夫的力量日益龐大,列代先帝長於深宮,早已失去了開國二帝時的殺伐果斷,皇權被重重束縛,假的慢慢就變成了真的,法外就變成了法內。”

說到這裡,趙瑗深深地嘆了口氣。

說起來,就是宋仁宗心太善,耳根子太軟,被士大夫集團給PUA了。

不過,他也沒有立下過“士大夫有罪不殺”的制度,只是事實上,在他任皇帝期間,是這麼幹的而已。

隨後的一代代皇帝更加軟弱,士大夫的影響力進一步加強,皇帝的不作爲就使得“不殺士大夫”成了一條士大夫們炮製出來“祖制”。

趙璩奮力一甩魚竿,說道:“既然知道,你還怕什麼?”

趙瑗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遭到強硬反抗,只怕兩敗俱傷,等再恢復元氣,怕要錯過收復故土的大好時機。”

趙璩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不如你先躲開,如果這簍子捅大了,真的補不上的時候,你再回來收拾殘局。你給我一個‘監國’,我來做。

我要真的沒做好,你回來後,削了我的親王爵位,貶個郡王,士大夫們也就息怒了。”

“嗯?”

趙瑗詫異道:“你讓我去哪?”

趙璩道:“去哪兒不行?你先出杭州,這邊讓我來折騰,我不怕他們,他孃的,誰怕誰?”

趙瑗想了想,此法大有可爲啊。

這就像當初兩兄弟都是儲君人選時,只能故作對手一樣,倒不失爲一種策略。

趙瑗遂一拍額頭道:“倒也可行,只要我不是最後的決策者,眼見事機不對,我再收拾殘局也就是了。那……我去徑山寺逛逛?”

趙璩嫌棄地看了他一眼,道:“下了這麼大的決心,就去個徑山寺,從臨安到餘杭是吧?來回快一點就一天的路程?”

趙瑗老臉一紅,道:“那你說,我去哪?”

趙璩想了一想,兩眼一亮,道:“去成都怎麼樣?”

趙瑗一愣,道:“這麼遠?”

趙璩道:“你要走,就走遠些,省得那些士大夫三兩天功夫就能找到你哭訴一番。

再一個,成都府乃國朝重鎮,現在又有西夏蠢蠢欲動,你去巡幸成者,就近接見邊軍諸將領,必然會給西夏和金國一個錯誤判斷。可謂一舉兩得,有什麼不好?”

趙瑗聽了大爲意動,皇帝說是普天之地,莫非王土,可皇帝卻大多隻能困於深宮,一輩子也沒離開京城多遠。

宋朝的皇帝尤其如此,出過遠門兒的除了開國二帝,還有遠赴泰山封禪的第三帝真宗,也就是先帝趙構了。

他的江山究竟是什麼樣子,這掌控江山、治理江山的皇帝全憑想象。

趙瑗道:“這……倒也使得。不過,百官一定會勸諫不許的吧?”

趙璩更不耐煩了:“偏你擔心那麼多,他們不想你出京城,你找個他們拒絕不了的理由嘛。”

“比如說……”

“比如說,太皇太后身體有恙,夜夢金甲神人諭示,須得官家親往……嗯……,成都青羊宮上香,方能痊癒。官家要盡孝道,怎麼啦,誰敢攔阻?”

趙瑗欣然道:“此計可行!只是,太皇太后年紀大了,舟車勞頓的,萬一……”

“那就皇太后,皇太后年輕,還一身武功呢,老悶在宮裡也不是辦法,正好請她老人家出去散散心。”

趙璩一拍大腿,道:“對!太后更合適,我去跟太后說。”

吳太后是趙璩的養母,與他感情最爲深厚,由他出面說項,自然沒有問題。

亭外,小駱的耳朵微微一鬆。

皇帝要巡幸成都了啊,我也可以跟着去巴蜀走走了。

只可惜,去了巴蜀,就無法看到楊沅如何捅簍子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也。

……

楊沅今日放衙之後,邀請了國子監司業晏丁飲酒。

晏丁這位司業,在國子監裡就相當於“教導主任”這麼個職務,同他以前的臨安府通判的權力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不過日子久了,便也安之若素了。

雖然他是因爲楊沅而離開了臨安府,但是一番接觸下來,對楊沅倒也沒有什麼惡感,兩人反而交情不錯。

今天楊沅請晏司業吃酒,爲的就是把“張宓該不該死,能不能判死”這個話題,引入到“不殺士大夫”這個主題上。

這個話題,由士大夫的預備軍,太學生還有國子監生們提出來,最合適不過。

雖然他們就是未來的士大夫,可少年人的理想感、道德感更純粹,沒有人認爲自己學業有成,入仕作官之後,是奔着做一個贓官貪官去的。

他們尤其地痛恨敗壞了士大夫羣體、敗壞了官僚羣體的那些貪官污吏。

不過,楊沅在國子監除了晏丁,沒有別的人脈。

所以,他只能藉助晏丁的幫助,引導國子監監生們主動介入。

對於晏丁這樣一個在臨安府通判位置上,就尸位素餐、懶政怠爲的庸官,你和他談正義談公道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談改革弊政利國利民,那無異於對牛彈琴。

所以,楊沅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用這樣的辦法去說服他。

什麼東西都是有價格的,只要你能拿得出叫人動心的籌碼。

楊沅當然是有籌碼的,對一個仕途無望,數着日子等致仕養老的庸官來說,他最需要什麼,楊沅恰好就有什麼。

所以,這頓酒兩個人喝的很開心。

第二天,楊沅就給到了晏丁他想要的一切,晏丁馬上就利用他國子監司業的身份,技巧地引導起國子監的學生來。

學生們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對於張宓一案,他們也都聽說過。

但是他們原本也沒有想及那麼深的根源問題,而是把論點集中在了張宓這一個例、這一個人身上。

晏丁只是在每月小考的時候,把這個月小考的試論題考題,和張宓殺人藏屍案聯繫了起來,並且在題目中提到,試論此案令三法司爭執的根本原因與“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理念之間的聯繫。

小考結束了,但是這個話題纔剛剛開始,它就像決了堤的洪水,成了整個國子監爭論熱議的焦點。

在楊沅款待晏寧的時候,王大少和樊舉人也宴請了曾響應楊沅,爲岳飛鳴冤的太學學生程宏圖、宋芑。

作爲學長,王大少請這兩位一腔熱血、滿心正義的學弟喝了頓酒,席間只一番議論,程宏圖和宋芑就成了兩個火種。

隨着他們的歸去,“不論何種情形,都寬赦不殺士大夫”的利與弊,就成了太學的議論焦點。

張宓倒下了,那座無形的誡石碑,現在馱到了他的背上,能否隨之倒下,就和張宓個人的生死,密切地聯繫了起來。

這時,樞密院勘印房也有動作了。

勘印房主事徐洪誠把一批油墨悄無聲息地運出了樞密院,早就在盯着他和寇黑衣的劉商秋,第一時間就知道了這個消息。

劉商秋馬上親自跟了上去。

一共十四桶油墨,在臨安城中兜兜轉轉的,奔了“李巧兒書坊”。

李巧兒書坊負責“臨安小報”的印刷,李巧兒是蘇喬蘇主編的合夥人。

李巧兒書坊圖便宜,勘印房這種閒衙門想搞創收,所以兩邊合作,一個調製印刷油墨,一個購買印刷油墨,合情合理。

近來“臨安小報”的銷量暴增,油墨用量增加,也屬尋常。

每一個環節,看起來都沒有問題。

但是,當天晚上,就有六桶油墨運出了“李巧兒書坊”。

老苟叔的人馬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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