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忘恢復,欲混一四海,願卿勉力,攘助於朕。”
楊沅離開垂拱殿時,趙瑗又對他推心置腹地交代了一句。
“朕欲一統天下,廣平王可助朕縱橫四海。”
孔彥舟告退出宮的時候,完顏亮拍着他的肩膀,也嘉勉了一句。
楊沅自從任職於臨安府,整個人低調了很多。
他對自己的頂頭上司喬貞非常尊重,大事小情皆有彙報。
原本怕他是個刺頭兒的喬老爺,對他也漸漸放下了戒備。
朝野中關注着這位新科狀元的人,也沒有發現楊沅再有什麼特立獨行的舉動。
楊沅只管把份內之事做好,臨安火情大幅減少。
哪怕是那些沒有如楊沅一般製表統計、可以一目瞭然的官員,也漸漸察覺到了這種改變。
楊沅經常組織慈幼院、養濟院的孩子、老人蔘加一些活動。
他還去國子監,通過晏丁幫忙,組織了一批監生做慈幼院的義務教師,教孩子們讀書識字。
這讓楊沅在民間的口碑迅速發酵起來。
很快,就連宰執們都聽說了這件事。
一日早朝前,在待漏院中,首相沈相公聽人提及此事時,欣然說了這麼一段話。
“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是謂大同。”
宰相沈該這段話出自《禮記》,這算是對楊沅極高的評價了。
尤其是沈相公保守謹慎,對於楊沅的激進一貫持反對立場。
但是在楊沅腳踏實地,做出切實政績時,他卻能給出如此公允的評價,並且大加褒獎。
這宰相風度自然是一時之佳話。
楊沅也因爲首相對他的這番讚譽,贏得了極佳的官聲。
沈該現在對楊沅確實比較放心了。
楊沅自從去了臨安府,人還是很穩重的,也很能做些實事。
看來他之前特立獨行,只是養望的一種手段。
真正做事的時候,這位狀元公也明白要腳踏實地的道理。
如此一來,沈相公自然對這個晚輩不吝褒獎了。
楊沅對投奔他的樊江三人還有他主動招攬的隗順都做了安排。
諸曹司的官職是不大好安排的,因爲諸曹官相當於州郡政府的屬官。
而幕職官更像是州郡長官的助理,這就比較容易安排了。
楊沅也更想把自己的心腹安排成助理。
所以,樊江被任命臨安府判官,王大少任推官,文天任節度掌書記。
就連原來的大理寺獄卒隗順,也被他安排成了通判南廳的押司。
押司是吏,他隨手就任命了,都不用請示喬貞。
押司相當於辦公室副主任或專職秘書。
宋朝時候一個縣最多可以設立六個押司,通判南廳只一個廳可以設置四個。
其主要職能是上下協調、處理公文、對外接待等。
但……宋江只是山東鄆城縣的一個押司,混的何等風生水起,大家也都知道。
隗順能成爲臨安府通判南廳的押司,可以算是一步登天了。
……
朝廷上,皇帝終於對大臣們讓步了。
他不再堅持給岳飛將軍定“忠武”的最高級諡號,而是接受了大臣們的意見,給岳飛定了第三檔的諡號“武穆”。
大臣們歡欣鼓舞,把這視爲士大夫們對這位年輕天子規諫勸導的一個重大勝利。
而年輕氣盛的天子,則把它視作向大臣們低頭的一個屈辱,牢牢地記在了心上。
他按照楊沅所說的,暫時韜光隱晦,積蓄力量,養天子之望。
雖然在岳飛諡號這件事上他做了讓步,但諡號又不是不可以改的。
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給岳飛定一個“武忠”的諡號,到那一天,將再無人可以阻擋他。
眼下,他只是有所選擇地接受宰執們推薦的一些官員,就職於正在籌建的都察院。
趙瑗把臺諫官的“除授權”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以此切斷宰相和臺諫官之間互相援引、倚爲鷹犬的弊端。
先由這些在其他衙門做過官,有豐富經驗和閱歷的官員成爲都察院的中上層官吏。
明年開恩科後,撥入的新科進士們就能在他一聲號令之下,迅速而有效地開始運作了。
……
岳飛的家眷被接回了京中。
岳飛有過兩段姻緣,他的結髮妻子劉氏給岳飛生下了長子岳雲、長女嶽安娘和次子嶽雷。
岳飛投軍期間,劉氏把三個孩子丟給婆婆,自己跟着韓世忠軍中的一個“押隊官”跑了。
岳飛現在的妻子李娃,比岳飛還要年長几歲,對岳飛不離不棄,勤儉持家。
她先後爲岳飛生下了三子一女。
岳飛結髮妻子劉氏爲岳飛生下的兩子一女中,岳雲和父親岳飛一起被害了。
不過他被殺害時已經二十三歲,留有兩子一女。
次子嶽雷在流放期間也生病過世了。
如今劉氏所生的兒女中,只有女兒嶽安娘還活着。
嶽安孃的丈夫叫高祚,夫妻倆也受了岳飛牽累,一起被流放了。
如今歸來,官家趙瑗賜了高祚一個“承信郎”的官職,算作彌補。
岳飛最小的兒子嶽霆今年十八歲,最大的孫子今年也是十八歲。
官家讓禮部和臨安府出面,陪同岳飛後人,將岳飛遺骨遷葬於西子湖畔的棲霞嶺。
趙瑗下詔追復岳飛“少保、武勝定國軍節度使、武昌郡開國公、食邑六千一百戶、食實封二千六百戶”的待遇。
朝廷歸還了岳飛的田宅,補償了家產,其子全部封官、賜爵。
就連最小的兩個兒子嶽震和嶽霆也得了個侯爵之位。
官家更是在一日之內,對岳飛的六個孫子全部賜以官職。
至於當初炮製岳飛冤案的一衆官員,活着的受到懲處,已經死去的當然也要追究責任。
該免除待遇的、亦或收回封賞的,也都一一進行了處理。
被參劾後賦閒在家的原首相万俟卨,終於等來了他的處理結果:
抄家並流放儋州。
由於万俟卨家產業多有店鋪田產宅院,因此令臨安府配合收繳,並提供流放儋州的車駕。
万俟卨畢竟是前首相,劉以觀是不想沾手的,這個活兒就被喬貞派給了楊沅。
宋老爹、曲大先生等人登門拜訪了嶽將軍家人,又去棲霞嶺哭祭了岳飛。
回來之後,他們執意要給楊沅磕一個,把楊沅嚇得落荒而逃,連着兩天沒敢回家。
直到鹿溪找到他,說已經勸說了父親和曲大先生他們,不會再給楊沅磕頭,他這纔敢露面。
其實,如果是曲大先生他們,磕也就磕了,楊沅不在乎。
主要是不能讓自己老丈人給自己磕頭啊,要天打雷劈的。
這一日,上一科的狀元張孝祥、這一科的榜眼蕭毅然等一衆好友,設宴邀請楊沅。
楊沅趕到剛剛重新落成的“至味樓”赴宴,才發現前不久上書朝廷,爲嶽帥申冤的太學生程宏圖、宋芑等人也在。
這“至味樓”還是張去爲的產業,不過酒樓的大頭已經歸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
是張去爲主動獻上的股份。
張去爲見機的早,又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庇護,官家也就沒有太難爲他。
內廷大璫的職位和權力他是不用指望了,他在宮裡如今負責的也只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宮中事。
畢竟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用慣了的奴婢。
總之,他算是平穩落地了。
以後,他就專心打理這“至味堂”,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賺點私房錢也就是了。
張孝祥、蕭毅然、太學生程宏圖、宋芑等人齊齊向楊沅敬酒,以楊沅爲岳飛鳴冤昭雪首功之人。
楊沅舉起杯,誠懇地道:“大理獄中有一小卒,名叫隗順。
他當日爲嶽帥收斂遺體時便堅信,嶽元帥精忠報國,天地可鑑。
嶽帥的冤屈,必有昭雪之日!
嶽帥之死本就是一樁奇冤,沒有楊沅,也有張沅李沅爲其聲張。
楊某何來功勞可言,又何忍以嶽元帥之死謀此功德?
這第一杯酒,我等當共敬嶽帥在天之靈!”
張孝祥、蕭毅然、程宏圖等人聞之肅然。
大家齊齊舉杯,第一杯酒潑灑於地,敬了嶽元帥的在天之靈。
這時,雅間門口忽然出現了四個人。
因爲雅間裡聚宴的人太多,所以門窗都開着,方便通風。
那四人便直接出現在了雅間門口。
四人臉上俱帶酡色,顯然是剛剛飲過了酒。
這四人正是楊存中、張浚、趙密和楊存中的愛將羅克敵。
他們也是因爲嶽元帥沉冤昭雪而出來飲酒慶祝的。
這“至味堂”如今算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產業。
“至味堂”重建後剛剛開業,他們既然要吃酒,自然要來捧場兒。
酒興已盡下樓時恰好經過這處雅間,聽到了楊沅這番話。
這幾位張孝祥都認識,忙向身邊幾個朋友低聲做了介紹。
太學生程宏圖和宋芑聽了便微微露出一些異色。
楊存中一生戰績彪炳,爲大宋立下過赫赫戰功。
如果說他人生中唯一的污點,就是曾經擔任了岳飛的監斬官。
兩位血氣方剛的太學生面對此人,心情難免有些異樣。
不過,張孝祥和楊沅對這幾位將軍包括楊存中,卻並沒有什麼偏見。
他們已經走出了象牙塔,在紅塵中歷練過了。
枉判的法官應該被追究責任,但是沒有追究執行槍決的法警責任的道理。
更不要說,當時還存在着極複雜的情況:楊存中如果抗旨,必然面臨免職的後果。
以趙構對楊存中的器重和信賴,抗旨的楊存中大不了回家做個富家翁,可兵權就要被勢頭正盛的秦檜趁機侵佔了。
如果秦檜連禁軍兵權也掌握了,哪怕只是掌握了一部分,後果如何,無人可以預料。
面前這四位,一個是宰執、一個是樞相、一個是殿帥,還有一個禁軍的明日之星。
張孝祥和楊沅不敢怠慢,連忙上前見禮。
楊存中看着楊沅,微笑地點了點頭。
他認得楊沅的時候,楊沅還是個送索喚的閒漢。
後來他才知道,楊沅竟是機速房的秘探,潛伏於北國十年。
如今楊沅雖然考中進士,踏上了文官的仕途之路,但在楊存中眼裡,依然把他當成自己人。
從過軍的人,從軍伍起家的人,那就是自己人。
楊存中從桌上提起酒壺,羅克敵連忙奉上幾隻新杯。
楊存中將酒一一注滿,先給張浚、趙密、羅克敵每人遞了一杯,然後拿起最後兩杯,一杯遞給楊沅。
楊存中鄭重地舉起杯來,什麼都沒有說,便一仰脖頸,將這杯酒一飲而盡。
在他身後,副相張浚、殿帥趙密還有小將羅克敵,也都雙手捧杯,向楊沅鄭重地一敬,一飲而盡。
楊沅自然明白副相、樞相這等位極人臣的人物,爲何要向自己敬這杯酒。
他也肅然雙手捧杯,把這杯酒一飲而盡。
楊存中、張浚等人向他微微頷首,轉身走了出去。
他們俱都久在軍伍,哪怕張浚這樣文官出身的官,也是身姿挺拔,有行伍之風。
自始至終,未發一言。
楊存中等人走出“至味樓”,侍衛牽來馬匹。
幾人正要扳鞍上馬,就看到有“急腳遞”從前面長街上飛馳而過。
宋代軍驛,以傳遞方式劃分,是步遞、馬遞,急腳遞三種。
以速度劃分,是金牌、銀牌和銅牌三種速度。
眼下這急行而過的驛卒,顯然就是金牌急腳遞。
楊存中見了,不禁皺了皺眉,難道……要出大事?
……
燕京城大索十天,因爲還有大批進京趕考的舉子被擋在城外,不得不放開城禁了。
“賀掌櫃”派出的人,這才離開燕京,輾轉抵達鄧州,把消息傳給了“肥龍商號”。
消息又通過大宋設立在榷場的秘密消息網絡,傳回大宋這邊,隨後以金牌急腳遞的方式快馬送來了臨安。
此時,距完顏亮遇刺,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
消息爲了儘快送到臨安,走的是軍驛。
但它本質上依舊是樞密院機速房的消息。
“掌房,金國來的消息。”
寇黑衣拿着一份急件急步走進肥玉葉的簽押房。
略一遲疑,他又沉聲補充道:“掌房,這封密件走的是金牌軍驛。”
肥玉葉聽了神色頓時一緊,急忙從寇黑衣手中接過密札。
她顧不得讓寇黑衣退下,便匆匆對照密譯本翻譯了一遍。
心中不祥的預感被證實了,肥玉葉登時臉色慘白。
父親行動失敗了,二十四名高手,據燕京那邊的人傳回的消息說,只逃走了三個人。
其餘二十一人,當場被殺十九人,另有兩人在被追捕時自盡而死。
她的父親,就在這逃走的三人之中。
可是,消息是從二十天前從燕京傳出的,那時距行刺之日已經過去了十多天。
如果父親安然無恙,應該會有消息傳給燕京的聯絡人才對。
然而燕京那邊始終沒有父親的消息。
一想到父親可能無聲無息地死在燕京的某個地方,肥玉葉心中便說不出的難受。
可是,此刻不是難過悲傷的時候。
消息上還說,皮剝所的這次行動,共擊殺金國“血浮屠”十三人,傷重致殘五人。
另外,他們還殺死了金帝完顏亮的心腹大臣,金國吏部侍郎耶律元適。
金帝完顏亮爲此勃然大怒,已經命耶律元適的弟弟耶律元宜,和廣平王孔彥舟分別領兵南下了。
如果說金國之前於蔡州耀武的舉動只是虛聲恫嚇的話,這一次只怕是要真的動手了。
這件事,是十萬火急的軍情,片刻耽擱不得。
肥玉葉收拾好心情,匆匆鎖好密碼本,便帶着密札原件和破譯件,匆匆去了八紱堂。
都承旨鄭遠東聞訊後也是大吃一驚,馬上又帶着密件趕去宮中。
很快,衆宰執、六部堂以及正在孤山別業避暑的晉王殿下便收到消息,要他們立即赴大內,官家要召開御前緊急會議。
這次御前會議的目的,就是商量一下,金國這次真的要動手了,大宋該如何應對?
那還能如何應對?
當然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旁的事都可以先放一放,當務之急就是立即進行戰爭總動員,陳兵於邊界,嚴陣以待。
兩國邊境被迅速封鎖了,所有榷場全部關閉。
海上通道也停了,水師戰艦日夜巡弋。
從金國來的和往金國去的商船、走私船,在這麼嚴密的封鎖下,一艘也休想通過。
龐大而複雜的國家機器,在這次御前會議召開之後,便轟隆隆地運轉了起來。
金兵大舉南下,即將渡淮河與大宋一戰的消息,隨着各種戰爭準備,便也不脛而走,迅速被所有人所知道了。
但是,和參加御前會議的那些大佬不同,朝野各方其他人等,都只知道金兵真的要南下了,卻沒有人知道金帝完顏亮遇刺並認定是宋國所爲的事情。
大宋的確派出了“皮剝所”的精銳,其目的是刺殺大漢奸孔彥舟。
結果當時孔彥舟正與微服出巡的金帝完顏亮在一起。
而最終被殺的,卻是完顏亮的得力干將,金國吏部侍郎耶律元適。
這件事,在御前緊急會議上,趙瑗是對衆宰執、衆部堂做了交代的。
但這件事,又是絕對不可能對外公佈的。
不管你派出刺客的初衷是什麼,目標又是誰,實際上確實是金國皇帝遇刺了。
如果這件事張揚出去,那就是大宋率先破壞了“紹興和議”。
宋金兩國自十四年前簽訂這項條約,一直以來的和平局面,就是大宋破壞的。
大宋沒有人能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包括官家自己。
於是,金國悍然興兵的真正原因,根本沒有傳播開來。
沒有了這個原因,那麼之前公開上《析金人南下書》,信誓旦旦地聲稱金人只是虛聲恫嚇,不會真的與大宋一戰的楊沅,便成了一個跳樑小醜。
一頂誤國的帽子,他就甩不開了。
由此再往前推,在他做出錯誤判斷,並以公開上書的方式誤導官家之前,金人爲什麼要在蔡州演武閱兵來着?
哦!因爲楊沅作爲新科狀元,在殿試時公開抨擊了一直以來的對金國策,主張對金國持強硬態度。
所以,這次金兵南下,就是楊沅搞出來的!
應該追究楊沅的責任!
應該誅殺楊沅,向金國表明誠意,繼續遵守“紹興和議”條約,保證兩國和睦。
於是,軍人們在積極備戰,文人們便以筆做刀,彈劾楊沅的奏章,再度飛向了趙瑗的案頭。
其中,以剛剛成爲改組爲都察院的御史臺新任御史肖鴻基言辭最爲激烈,彈劾奏章當真是字字如刀,犀利無比。
高層是知道金國用兵真正原因的,問題是這個原因卻不能公佈。
所以,他們只能壓下百官的彈劾,卻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交代。
而這,被視爲是對楊沅的包庇,官員們被激怒了。
“國賊”的稱號也被扣到了楊沅的頭上。
當然,這種局面還是很詭譎的。
因爲,衆宰執和衆部堂居然沒有一個人表態。
主和派的力量現在和主戰派是勢均力敵的。
這還是因爲金兵已經在調動,大宋不得不應戰。
不然的話,主和派的力量還要佔據上風。
登基才幾個月的趙瑗,是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完成官僚系統的意志統一的。
可是,高層就是很詭異地沒有一個人表態,包括沈該、魏良臣、湯思退等大臣。
他們當然清楚,楊沅當初的判斷沒有錯。
金兵這次南下,也不是因爲楊沅在金殿上的那番奏對。
可問題是,真正的原因不能說啊。
完顏亮遇刺,因而才大怒發兵的真相,早晚是會被大宋百姓所知道的。
但它不是現在,也不能是現在。
所以楊沅成了背鍋俠。
一方面,他被“千夫所指”。
一方面,不管是持什麼政見立場的高層大佬,都對這種“民怨沸騰”視而不見。
他們既不表態、也不處理,只管埋頭做着迎對大戰的各種準備。
金國間諜的“揭貼”又出現了,貼滿大街小巷,矛頭直指楊沅。
爲了確保發兵南下的行動能夠瞞過所有人,知道真正軍事目的金國高層,目前也只有完顏亮、耶律元宜和孔彥舟三人。
這些金國諜探們同樣也不知道真相,他們以爲大金國這次是真的要對宋國用兵了。
這時以“揭貼”的名義煽動民衆,如果能威脅宋國處死他們自己的新科狀元,就能迅速讓宋國主戰和主和兩派撕裂、對立,讓宋國陷入無休止的內鬥之中。
這幾天,臨安府通判北廳的張宓心情非常好,他每天都春風滿面的,不管見了誰都笑眯眯的一團和氣。
通判南廳的氛圍就有些詭譎了。
其他廳司的人很少往南廳來,由於公務原因不得不來的,也是簡明扼要道明來意,便迅速溜走。
無形中,這倒是大幅提高了臨安府的辦事效率。
楊沅這些天除了做好他分工範疇內的事,便是協助大理寺收繳万俟卨家的田宅店鋪各種財產。
于吉光自國信所押班的位置上,被貶官調轉到臨安府後,任司法參軍事。
而楊沅現在主管臨安府訟斷和刑獄,便成了于吉光的頂頭上司。
每日裡,于吉光、陳力行、毛少凡、大楚等人跟在楊沅身邊忙忙碌碌的。
對於外界傳言說楊沅很快就要被斬首,大宋會將楊沅的首級獻與北國,以息金帝之怒的流言,他們毫不理會。
他們幾個人在楊沅還是一個送索喚的閒漢的時候,就受命盯梢楊沅了。
一直以來,他們所處的陣營又是和楊沅這邊針鋒相對的。
可以說,再沒有人比他們更瞭解楊沅。
要不說最瞭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敵人呢?
就看楊沅那副淡定勁兒,他們就斷定,楊沅必有所恃。
于吉光是這麼對他一班“有難同當”的老哥們說的:“咻!嘶哈~~,諸位,楊沅此人,咱們都瞭解。
你們看他,每天興致勃勃地查找万俟卨家想要隱匿的財產,樂此不疲地收繳造冊,他要是真的大難臨頭了,會這麼淡定嗎?”
陳力行和毛少凡深以爲然,齊齊點頭稱是。
大楚道:“昨日查抄万俟家財產,因爲收工太晚,楊通判帶咱們去吃炙羊棒骨,你們知道他一個人啃了多少根嗎?”
“我看着呢,都數不過來,他一個人就啃了冒尖兒的一大盆!”
大楚嚥了口唾沫,看看其他三人,一臉睿智地問道:“試問,如果他大難臨頭了,還會有這樣的胃口嗎?”
“嗯~”
這一遭,其他三人沒有因爲大楚的好吃而嘲笑他,而是齊齊點頭稱是。
于吉光道:“所以,不管外邊怎麼傳,只要他一天還在通判任上,伱我就只管聽命行事。
對他的態度萬萬不可懈怠,更不可冒犯。諸位,咱們兄弟在他身上吃的虧,已經太多太多了。”
其他三人再度齊齊點頭。
這時,楊沅從簽押房裡走了出來。
楊沅站在廊下,整了整腰間革帶,又正了正頭上烏紗,便意氣風發地道:
“走了,咱們把長途車駕送去万俟府,這項差使便可以了結了。”
“咻~,好嘞!”
院中石桌旁,于吉光一口茶剛喝進嘴裡,連忙放下茶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堆笑。
……
楊沅確實心中很淡定。
因爲鵝王已經私下把金兵南下的真正原因告訴了他。
這也是趙瑗的意思。
得給楊沅交個底兒,不能讓他亂了陣腳。
楊沅知道真相此時不能公開,這個鍋他就得先揹着。
好在,六部以上重臣,全都知道真相。
所以,不管下邊吵的有多兇,一定不可能真的辦他。
如果事態真的不可控了,頂多也就意思一下。
按鵝王的說法,實在不成時就貶個官,等大戰已經開始,消息封鎖不住的時候,朝廷再還他一個公道,官升一級便是。
楊沅心中有底,自然不慌。
臨安府不但負責協助大理寺抄沒万俟卨家的財產,万俟卨一家前往儋州的長途車駕,也是由臨安府負責監造的。
儋州在海南島,路途太過遙遠。
万俟卨雖然被罷官流放了,可他畢竟曾官至首相,又已是偌大的年紀。
朝廷既然沒有判他死刑,便沒有把一位前首相活活累死在路上的道理。
如果你想讓他死,那莫如直接判處他死刑了。
堂堂朝廷如果用這樣的手段弄死万俟卨,難看的將是朝廷,而不是万俟卨。
如今查抄收繳之事已經完畢,今日再把造好的長途大車送去,交給正在看守万俟卨一家的大理寺丞,臨安府的這樁差使也就順利完成了。
臨安府前已經停了一溜的長途大車。
楊沅和于吉光乘了馬,帶着毛少凡等人,押送着這些新造的大車,便往万俟卨府上趕去。
……
今日適逢朝會。
趙瑗登基後,基本上是五日一朝,不像趙構時候一般懶散。
近來因爲宋金兩國劍拔弩張隨時開戰,趙瑗更是幾乎每日一朝了。
今日朝會一開,就有官員公開炮轟楊沅。
在向皇帝上書、向宰執上書均無迴音之後,一些憤怒的官員終於把這件事搬到了檯面上。
他們聲色俱厲地請求官家嚴懲楊沅,以息金帝之怒,避免宋金之戰,生靈塗炭。
馬上就有摩拳擦掌主張對金一戰的官員們出面反噴。
金兵南下的真正原因不能說,宰執、部堂們就只好三緘其口,任由這些不知真相的官員們互相攻訐。
趙瑗坐在上面也很鬱悶,眼見金殿上衆臣工羣情激憤,吵得面紅耳赤的,便無奈地看了一眼晉王。
趙璩衝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兒。
就在這時,站殿將軍忽然疾步而入。
他舉着袖子,從唾沫橫飛地爭吵的兩派官員們中間穿過去。
站殿將軍快步走到大殿中間,向趙瑗抱拳稟告道:“官家,大理寺丞程牧有急事啓奏,現在殿外候旨。”
金殿上瞬間安靜了下來。
大家的神經現在都很緊張,一聽見有急事,他們馬上就聯想到了金兵。
只是,如果和金兵有關,應該輪不到大理寺出面吧?
趙瑗正被官員們吵得焦頭爛額,難得有件事情,能讓大家從楊沅身上把注意力挪開。
他便趕緊吩咐道:“宣!”
站殿將軍疾步出去宣旨,片刻之後,大理寺丞程牧一溜小跑兒地衝上殿來。
程牧一臉惶急,都忘了先向官家行禮。
他跑上大殿,便大叫道:“官家,臨安府通判楊沅,把……把万俟卨,給活活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