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趕到仁美坊,叩門一問,馬上就感覺自己被打臉了。
回爲裡邊傳出一聲吼:“我家主人不在。”
“譁楞”一下,繫着圍裙的陳二孃一臉不耐煩地打開了院門,一見是楊沅,馬上就換了笑臉。
她認得,這是自家主人的小男人。
不過,看破不說破,她會裝傻。
陳二孃滿臉堆笑地道:“原來是楊大官人,我家主人不在家呢,她如今在那裡……
楊大官人請看,就是那幢在建的新宅,主人的義女丹娘姑娘也在那邊。”
楊沅扭頭一看,陳二孃所指的方向,正是自己正在改建的那幢三進三出的大宅院。
楊沅頓時心中一奇,師師不是不願進楊家的門兒嘛,怎麼還跟鹿溪攪和到一起兒去了。
丹娘既然在那邊,鹿溪此時一定也在的。
楊沅便向陳二孃道一聲謝,向自家大宅趕去。
大宅裡邊,地下部分已經完工了,回填業已完成,地面顯得整潔平整了許多。
將來地面建築起來,花圃池塘就位,任誰也想象不出它的地下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一幢大屋內,艾曼紐貝兒正嘖嘖讚歎地看着一座恢宏的廟宇建築模型。
她來到大宋已經一年多了,卻還不曾接觸過大宋建築方面的知識。
她無法理解,一根釘子都不用,宋人是如何將一座座龐大的建築修建的那般恢宏高大且無比穩健的。
眼前只是一座廟宇的模型,但也是相當於真正廟宇同比例縮小後的模樣。
聽王長生先生說,這種建築方式叫榫卯。
它不僅僅可以用在房屋建築上,傢俱和很多木製器皿都可以使用這種方式製造,不僅結實美觀,而且嚴絲合縫,恍若天然。
這些木製構件,凸出部分叫榫,凹進部分叫卯,一榫一卯,便是渾然天成,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人類至高智慧。
雖然王大師脾氣不太好,但是一個美麗到極致的姑娘用崇拜的語氣向他請教問題,王長生的耐性也出奇地好了起來。
一座廟宇的模型,在他手裡很快就拆卸成了一塊塊的零部件,燕尾榫、插肩榫、走馬銷、抱肩榫、楔釘榫、霸王棖……
他一面向貝兒介紹,一面演示,很快一座廟宇又重新組裝,並呈現在她的眼前。
王長生笑道:“楊大官人派去南洋的船,只怕很難按期返回了。老夫便找到鈴木,要來了他廟宇設計圖,先製作了模型出來。
到時候,按照這上邊的比例、尺寸,放大一定的數值,尋常工匠就能按照老夫的要求,各自負責一塊,把老夫需要的一塊塊木製部件做出來。
然後,所有部件運到一處,直接進行組合……”
王長生指了指那完整的廟宇模型,道:“整座大廟,共有八座廟堂,架構上幾乎都是一樣的,只是尺寸大小有所區別。呵呵,只節省一半時間?
姓曲的太小瞧老夫了,老夫可以指揮調度八座廟宇同時開工,只要材料齊全,人工齊全,建造八座大廟所耗的時間,老夫頂多用到建造一座半廟宇的時間。”
“真是太不了起了!”
艾曼紐貝兒兩眼放光:“這是神奇的建造方式,這種咬合法,居然不用一顆釘子,就讓建築無比穩定,不!甚至比用了釘子還要穩定。
還有,它方便拆卸和組裝,如果有一部分損塊,要更換部件修復也非常方便,您真是太了不起了王大師。”
王長生撫須矜然道:“呵呵,老夫也是學自前輩,不是老夫了不起,是我建造行裡的前輩們了不起啊……”
……
鹿溪和丹娘帶着李師師,饒有興致地四處參觀。
雖然很多房屋的位置還空着,但是在王長生的介紹下,她們二人心中早就有了具體的形象,和李師師介紹起來繪聲繪色。
丹孃親熱地挽着李師師的手臂,道:“等大屋建成,乾孃就可以過來做客啦。
咱們在那兒種植一片竹林,下邊綠草茵茵,我和鹿溪姐姐就坐在草地上,聽乾孃撫琴……”
“鹿溪,丹娘,你們在這裡。”
楊沅的聲音忽然傳來,三女一起轉首望去。
楊沅快步走來,瞧見三女站在一起,便有些心虛。
其實既然和師師有了關係,他當初是決定在適當的時候把師師領回家的。
他寵愛鹿溪不假,卻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原則,讓師師無名無份地流落在外面。
但,反而是師師不同意。
後來他也想通了,師師和鹿溪、丹娘畢竟歲數差距較大,而且以師師心高氣傲的性子,也不可能願意屈居睛任何人之下,哪怕鹿溪對她會很尊重。
後來他又發現師師經商也很有天賦,簡直有點石成金的本領,人家自己就是豪門,根本不需要男人養。
師師若是喜歡,買個“拈花小築”那樣的所在,在裡邊建個“控鶴監”,養上一羣美少年都易如反掌,楊沅也就不堅持了。
他擔心的只是師師在外邊受苦,既然師師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問題,還能生活的更加自在,那就只有尊重她的生活方式了。
但如此一來,就得隱瞞自己和她的關係,這就讓楊沅有些擔心了,擔心師師會在鹿溪、丹娘面前露出馬腳。
鹿溪看見楊沅,開心地道:“二哥,你怎麼過來了,衙門裡不忙嗎?”
楊沅道:“明日我就要赴山陰了,今日需要回來做些準備。”
說着,他向李師師微微頷首:“李夫人。”
李師師俏皮地向他眨眨眼,“楊大官人好,楊大官人明日赴山陰可是要帶上貝兒?”
楊沅道:“正是,此去查案,貝兒的神異能力或許有用。”
李師師笑道:“她也在你這幢宅子裡,正看王大匠製作的建築模具呢。”
李師師還是楊沅介紹給丹娘認識的,之後他與李師師有所合作的事,丹娘也知道,因此對於乾孃和楊沅如此熟絡,丹娘絲毫不以爲奇。
丹娘笑道:“二郎,人家正跟乾孃說呢,我們兩家住的這麼近,以後要時常邀請乾孃過來做客,可使得麼?”
“哈哈,那有何使不得。我和李夫人還有許多合作,咱們兩家正該經常走動。”
楊沅說着飛快地看了李師師一眼,正看到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還有微帶揶揄的眼神兒。
楊沅便輕咳一聲,道:“丹娘,你先陪李夫人四處走走,我和鹿溪交代些事情。”
丹娘是要和楊沅一起去山陰的,自然不會因爲楊沅單獨和鹿溪交代事情呷乾醋,她爽快地答應一聲,便拉着李師師走開了。
李師師回眸瞟了楊沅一眼,對丹娘低聲道:“明天,你要陪楊官人赴山陰?”
丹娘喜孜孜地答應一聲。
李師師輕“喔”了一聲,若無其事地道:“你跟楊大官人,可已……嗯?”
丹娘紅了臉,撒嬌道:“沒有啦,人家……人家都還沒進楊家的門,怎麼可以做那樣的事。”
李師師脣角微微一撇,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可拉倒吧,伱這丫頭鬼精靈的,你是在乎那些繁文縟節的人嗎?
要不是顧忌着鹿溪姑娘,只怕你早就施展手段主動出手了吧?”
丹娘知道乾孃一雙慧眼,自己瞞不過她,忍不住埋頭在她臂彎裡,紅着臉兒吃吃地笑:“哎呀,乾孃你知道就好啦,幹嘛要說出來。”
李師師笑道:“人生如白駒過隙,倘不及時行樂,則老大徒傷悲也。丹娘,你可莫學我,我那是半生坎坷,年少時候不曾有過你這樣的機緣。”
丹娘其實並不太清楚李師師的過去,也不曉得她就是當年名動汴梁的第一行首。
但接觸日久,也知道她年輕時候必然經歷過巨大坎坷,才深居簡出孤身冷清至今。
她點點頭,認真地道:“嗯,人家……等明年秋天再晚一些,便能與二郎在一起了。”
李師師任她挽着自己手臂,漫步而行,說道:“我知道你自幼命運多舛,吃過苦中苦,體會過人情冷暖,見識過人心險惡,再加上天資聰穎,便尤其的會看人臉色、替人思量。
不過,乾孃勸你一句話,過猶不及!鹿溪那丫頭,本性善良,脾氣也好。
你比她年長,便是早她一些侍奉了楊大官人,本也沒有什麼,鹿溪不會因此記恨於你。
但你若是時時處處都想着如何取悅別人,不但你自己活得辛苦,而且……人心、人性,是經不起這般寵溺的。
久而久之,便會使人生出驕縱之意,到那時,本來好好一個單純善良的小女子,反而真要被你寵成易妒好怒的脾氣了。”
丹娘聽了,不禁若有所思起來。
李師師又道:“丹娘,何妨活的自在一些、真實一些?
如果你一味討好,縱然她本性不變,你和她也都會活得小心翼翼,彼此心累,何苦來哉?”
丹娘輕輕點了點頭,其實她早就有所察覺了。
由於她從小的經歷,爹不疼娘不愛的也就罷了,還時時算計她,她更是從小就在騙子窩裡長大的,所以終於尋到一個好人家便格外地珍惜,甚而因此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她現在的一舉一動,確實都有點不像她自己了。
不管做點什麼,她都要顧忌這顧忌那,三思五思而後行。
她也察覺,恰因爲她的這種小心翼翼,鹿溪對她也變得小心翼翼起來,生怕有什麼不妥的舉動,會叫她產生誤解。
此時李師師這番話,卻是讓她豁然開朗了。
丹娘若有所思地道:“乾孃,我知道了。我也覺得,近來的我,因爲太怕失去,變得有點不像我了,我要好好想想。”
丹娘現在確實有點向討好型人格發展了,而且還不是輕微的討好型人格。
師師今日這番話,卻讓她矍然驚醒,她開始思索今後自己該以什麼樣的狀態,和楊沅、和鹿溪相處了。
……
楊沅與鹿溪並肩漫步,在院廊一角沒有大興土木的一條舊廊道下緩緩地走着,對她交代離京之後的事宜。
說到最後,楊沅又提議道:“李夫人洞勘世事,人情練達,我不在時,你有什麼難題,可以多向她請教,說不定會有不錯的解決辦法。”
鹿溪欣然點頭:“二哥,人家和李夫人已經來往過一段時間了,真的覺得她特別有智慧。
人家都有在想,可不可以把她聘進咱們‘有求司’做一個智囊,只是還沒來得及問你。”
楊沅笑道:“你要招兵買馬,覺得合適的,你自管相邀。你我本一體,不必先要問我。
不過……,據我所知,人家李夫人生意做的很大的,日進斗金的那種,只怕她看不上‘有求司’給的那點聘金吧。”
鹿溪向楊沅扮個鬼臉兒,笑道:“二哥,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了吧?
如果是衝着聘金,那人家當然請不來李夫人。
不過,李夫人雖是女子,心氣兒卻比男人還要高,能讓她居間策劃,解決大事,她就特別開心。”
“哈,我的小鹿溪也會觀察人心了麼?那你就去試試,人家如果不願意,你也莫生怨尤纔好。”
“好!”鹿溪雀躍地拉起楊沅,就往李師師和丹娘那邊跑去。
眼看還差着七八步距離,鹿溪便放開楊沅,獨自跑到李夫人面前,對她說了幾句什麼。
楊沅微笑走近,對鹿溪的想法不以爲然。
李師師那懶散的性子……
再說了,鹿溪也好,丹娘也罷,師師一眼就能看透,她怎麼可能答應跟着一羣小孩子“做遊戲”?
不料,楊沅走近時,卻見李師師對鹿溪微笑着點點頭,爽快地答應道:“好!”
鹿溪扭過臉兒來,對楊沅得意地挑了挑眉,開心表功道:“二哥,李夫人答應了。”
楊沅頓時啞然,垂死病中驚坐起,小丑竟是我自己。
他自以爲最瞭解師師,卻原來他了解的只是師師的身體,這女人的心思,男人還真是沒法猜。
不過,楊沅對此還是非常開心的。有師師幫鹿溪出謀劃策,他就放心了。
而且有師師悉心教導,鹿溪也能更快成熟、成長起來,成爲他的賢內助。
李師師看着楊沅臉上一閃而過的詫異,不禁有些好笑。
如果是本來的她,不要說加入“有求司”了,就算她明知今天買下茶場,明天就能日進斗金,她都懶得去做。
她就這樣一人一廬一卷書,清清冷冷一輩子,也就安靜度過了,賺那麼多錢有什麼意思?
是楊沅的出現,帶給了她巨大的改變。
她的人生改變了,許多本來覺得無趣的事情,現在都覺得有意義了。
現在,她更是有了自己的骨肉,她必須得爲自己的孩子考慮。
她不想進入楊家,可她的孩子卻不可以和他的兄弟姐妹太過生疏。
不過,已經確認有了身孕的事,她還沒有跟楊沅說。
雖然那神奇的蟄龍功讓她如返老還童一般,但她並不確定身體是否真能恢復的如少女一般,所以對於這個天賜一般的孩子,她就異常的珍惜。
老人有講,初懷孕時切莫張揚,所以她現在連孩子的親生父親都想瞞上一瞞,等她感覺這胎坐穩了,再說也不遲。
嗯……就等二郎考中解元再說。
我李師師的寶貝兒子,是叫楊天賜呢,還是楊解元?
應該……是兒子吧?
畢竟我屁股這麼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