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心中甚是好奇,不知這位曹尚書一驚一乍的做什麼,他也沒聽說局勢發生重大變化啊。
那門子引着楊沅到了內宅小書房,小書房內正亮着燈,門子在門前站定,便向裡邊稟報一聲:“老爺,楊先生到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曹泳穿着一身常服,看見楊沅,便側身讓客,說道:“有勞楊先生這麼晚過來,請進來吧。”
楊沅邁步走進書房,曹泳的鎮定便不見了,他立刻關上房門,然後一把抓住了楊沅的手腕。
他的力氣奇大,五指冰涼,死死地攥着楊沅的手腕,沉聲道:
“兩天!兩天之後,三司會審!屆時,就是曹某鋃鐺入獄之期。這番進去,曹某再想出來,便只能是一具屍體了。”
楊沅疑惑地道:“曹公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曹泳臉色發青地道:“三法司中,曹某也還有那麼一兩個夠交情的朋友。
楊先生,秦檜已然是鐵了心要棄車保帥了。
他叫人來暗示我,我若安心受死,他替我保下一個子嗣,僅此而已。
楊先生,請你給我一個準話,‘有求司’到底能不能救我,若你們也沒有辦法,曹某也好安排後事。”
曹泳身體異常緊張,可聲音卻出奇地穩定,顯然已經是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楊沅聽了,不禁皺起了眉頭。
今天他和小駱聊了許久,倒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
但如何利用這些消息來做文章,他卻還沒有來得及細想,卻不料曹泳這裡已經火燒眉毛了。
楊沅在房間裡緩緩踱起步來。
曹泳艱澀地嚥了口唾沫,道:“曹某也不敢奢求太多,只要你們能保住曹某的性命,曹某答應你的股契,立即雙手奉上。”
這時,門外傳來一道脆生生的聲音:“爹!”
“進來。”
門兒一開,走進一個少女,娉娉嫋嫋十三餘,身穿一件素青色的齊胸襦裙,兩束細發垂落,眉眼如花,伶俐可人。
來人正是曹妙,只是衣着有些像個丫鬟。
她的眼睛微微紅腫,彷彿剛大哭過似的,有些可憐。
看見書房中還有別人,曹妙有些訝異地看了楊沅一眼,纔對曹泳低聲道:“阿爹,孃親已經收拾好了。”
“嗯,你們……天亮的時候,就扮作買菜的奴僕,離開臨安吧。”
曹泳黯然道:“隨身帶的細軟,雖不能叫你們以後繼續錦衣玉食,卻也足以度日了。”
曹妙的眼睛瞬間蓄滿了淚水,對這個父親,她可能一直都是畏懼討好多過親情。
但是到了如今,不管是出於恐懼還是真的不捨,還是不免流下淚來。
她哽咽地跪下,泣聲道:“父親……”
曹泳揮手道:“去吧,去吧,此一去,伱們便各安天命吧。”
曹妙嗚嗚哭泣着向父親拜了三拜,便垂淚走了出去。
楊沅有些疑惑地看着曹妙的背影,對曹泳道:“曹公,你這是……”
曹泳籲然一嘆,道:“幸得老友示警,總算可以提前做些安排。
老夫和夫人,是無處可逃的。但這些妾室庶子女,朝廷也不會追緝太過,只要逃了,或可……免受老夫的牽累。”
楊沅聞言恍然,這種事兒常見,各朝各代的那些官兒們,大部分都是這樣。
一旦真有大難臨頭,總能事先得到點風聲,做些緊急安排。
尤其是京官老家在外地,地方官也是要求異地爲官,所以他們的老家和他任職之地總是不同的。
這就給他們應變留出了時間和空間。
一般來說,家人親眷,包括積攢的家產,總能及時轉移分散出去許多。
除非像張居正那般得罪人太多,一旦落勢,直接被人堵了門。
曹泳見楊沅面露憐憫之色,忽然心中一動:“楊先生,方纔乃是小女妙兒,年方十三,你看她如何?”
楊沅挑了挑眉,這位曹尚書難不成美人計也要用上了?
果然,曹泳道:“若‘有求司’能爲老夫謀得一線生機,老夫將妙兒送與楊先生鋪牀疊被、侍奉枕蓆。”
楊沅目視曹泳,道:“曹公還真是個好父親。”
曹泳道:“總勝過她東躲西藏,朝不保夕。若因此救得全家,又有何不可?”
楊沅道:“曹公倒真是懂得權衡利弊,算計得失啊。”
曹泳像是沒聽出他的譏諷之意,坦然答道:“曹某半生經營,就是經濟之道。”
楊沅目光微微一閃,道:“既然如此,我給你指條明路,走與不走,曹公自作決斷。”
曹泳驚喜道:“楊先生快講。”
楊沅招了招手,待他靠近,低聲對他耳語了幾句,曹泳怵然一驚。
楊沅道:“官家的心結是什麼,曹公應該很清楚。
你想讓官家高擡貴手,就只有這一個辦法,找‘替死鬼’!這個‘替死鬼’,還得讓官家滿意才成。”
曹泳臉色陰晴不定,楊沅見了也不催促,只管端起茶來慢慢地呷飲着。
喝了幾口茶,楊沅才道:“曹公難道還有什麼不捨得嗎?亦或是,對秦檜尚且抱有幻想?”
曹泳苦笑道:“如今秦檜以下,便是秦熺,這兩個,都是我動不了的,也是官家還不想動的。
接下來就是我這個戶部尚書了,還有哪個‘替死鬼’的份量,能比曹某還大?”
楊沅搖頭道:“如果只論官職,確實也找不到一個比你這二品大員更合適的人物了。不過,官家心中最緊要的,是什麼?”
是什麼?能是什麼?
曹泳現在心亂如麻,哪裡還能想得明白。
曹泳拱手道:“還請楊先生明示。”
楊沅道:“兵!”
曹泳霍然開朗,不錯!兵權!何止是官家最在意兵權,自我太祖開國,杯酒釋兵權開始,歷代官家一直警惕的,就是兵權旁落。
兵權,兵權……
曹泳忽然想到一人,忙道:“曹某倒是想起一人,品級雖不算高,不過,卻是手握兵權之人,不知……此人當不當得這替死之鬼?”
楊沅兩眼一亮,放下茶盞,問道:“他是何人?”
“定功軍統制張雲翊,麾下有五千兵馬。”
“定功軍……隸屬於誰?”
“隸屬禁軍殿前司。”
楊沅暗吃一驚,禁軍剛被清洗了一波,還有漏網之魚?而且居然掌握着五千兵馬?
五千兵馬,在戰場上可能不夠看的,但是要在皇城搞一場政變的話,綽綽有餘了。
楊沅急問道:“你……可有證據?”
“有。曹某雖追隨秦檜多年,原也不知這張雲翊是他的人。
不過,兩個月前,秦檜私自調動張雲翊麾下一千餘精兵,秘密趕赴衢州平叛。
因爲所耗軍資不能循正常途徑開支,是曹某通過戶部爲他籌措的,因而得知。”
楊沅剛剛帶兵去過東海,知道不經聖旨,不能調動三百人以上的軍隊。
秦檜私自調動上千精兵,這顯然是犯了忌諱的。
楊沅不禁問道:“地方發生叛亂,調兵平叛,本是正事,何須私自調兵?”
曹泳道:“因爲衢州知州王曮是秦檜的妻弟。
而衢州之亂,正是因爲他橫徵暴斂逼反了百姓。
若由朝廷出兵,一旦查清緣由,王曮難逃罪責。
所以,秦檜私自調兵平息了此事,至於衢州造反之事,並不曾上奏於朝廷。”
帶兵的人,這份量,夠了。
而我……我負責的“馬皇弩案”……
他是禁軍將領,也具備弄到馬皇弩的條件……
想到秦樞密使限期破案,結果他不但在期限內破了案,還讓秦系勢力又折損了關鍵的一支,楊沅不禁微笑起來。
曹泳緊張地道:“楊先生,你看可以嗎?”
楊沅點點頭,道:“可以,只是,你自己正居家待參,若是突然彈劾一員軍中大將,未免太明顯了些。”
曹泳急道:“那我該怎麼辦?”
楊沅微笑道:“官家正爲軍弩失竊一案甚是惱火,我看這個張雲翊,就具備盜取馬皇弩的能力啊。”
曹泳恍然:“老夫懂了。”
楊沅道:“不過,這支軍弩,卻是在山陰發現的,所以……”
楊沅對曹泳悄悄授意一番,曹泳連連點頭。
楊沅道:“軍弩失竊一案,如今正好由楊某負責。”
曹泳如釋重負,給他出主意的人,就是負責審查此案的人,自己的命,保住了。
曹泳二話不說,立即一撩袍襟,跪了下去,感激涕零道:“救命之恩,曹泳沒齒不忘。小女妙兒,年方十三,聰明伶俐……”
“曹公快起來,此事再也休提。”
楊沅哭笑不得,這老曹怎麼還推銷女兒上癮了呢。
孰不知,老曹也有他的打算。
“有求司”在老曹心中,已經是能量極大的一個會社,而如今來看,楊沅在裡邊的一個重要人物。
而且楊沅現在輕輕鬆鬆,就有人給他安排了一個樞密院承旨的官職,可見前途無量。
他現在要背叛秦檜,如果能攀上楊沅這條大腿,爲什麼不抱啊?
他那嫁到秦家做妾的女兒可是正妻生的,現在要是能用一個庶女跟“有求司”拉上關係,說不定這官也能保住呢。
曹泳和噴飯大夫,都是爲了鑽營可以不要臉皮的主兒,現在爲了性命安全,自然更加豁得了臉面。
楊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纔不想當這個“扶丈魔”。
曹泳見他不答應,心中甚感遺憾。
兩下里已經商量妥當,楊沅便告辭離去。
曹家的疏散逃荒計劃緊急取消了。
第二天一早,居家待參的曹尚書,就在“反思自省”中發現了自己的重大錯誤,於是拿着他連夜寫好的自劾奏章去了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