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沅的目光頓時銳利起來:“是誰?”
艾曼紐貝兒看到楊沅的反應,卻鬆了口氣。
他很在乎這件事,所以,我的籌碼應該有用了。
“楊大官人這是答應庇護我們了嗎?”
“不就是照顧幾個小女子的安危嗎?”
楊沅好笑地看着她:“我知道,一個人來到異域他鄉,難免會有一種惶惑的不安。尤其是你還是作爲女奴被擄來這裡的。”
“但我可以告訴你,這裡,是目前整個天下最文明的一個國度的國都。
你的大宋官話說的很好,但你對這個國家顯然不像你對它的語言一樣瞭解。
我們這兒,有完善的秩序和律法!”
楊沅這句話,倒也不是十分的吹牛。
大宋在民告官這方面,確實是歷朝歷代中最寬鬆的。
民可以告官,而且民告官有三個特點:隨便怎麼告,誰都可以告,什麼都能告。
所以,景定建康志說:“訴訟日不下二百。”
黃庭堅山谷文集則說:“(平民)一不得氣,(便)詆郡刺史,訕訴官長。”
宋初就有書生雷有鄰,狀告宰相趙普庇護胡贊、李可度等受賄作弊。
結果是首犯斬首,胡贊、李可度等五位大臣杖決,家產抄沒,趙普罷相,貶謫地方。
如果你要說這是大宋建國初的事,那近一些的。
哲宗年間,向太后孃家人申請在自家祖墳修廟,時任戶部尚書的蔡京就給批了一塊地。
但是要去這塊地,有民戶家的房子擋路,向家就勒令人家搬遷。
那戶人家不肯,就去開封府告狀,結果就是,不許拆人家的房子,蔡京處置不當,罰二十金。
蔡京那時正走上坡路呢,而且他是爲太后家裡辦事,結果也是如此。
類似的案例還有很多,所以宋一直被認爲是最扁平化管理的封建社會,階層差比起其他朝代最小。
但,楊沅雖然不是吹牛,卻也只是在制度上它的文明到達了一個高峰。
制度如此,並不意味着就一定都能做到如此。
只是有了這個制度,特權者必然受到更多的約束,不能明目張膽地仗勢欺人。
考慮到善後成本,的確會大量減少在其他朝代更普遍的欺壓百姓的現象。
而艾曼紐貝兒是一位貴族,而且是持劍貴族,在法蘭克貴族中,是更瞭解底層的人。
她不會單純到相信楊沅的這種吹噓。
聽了楊沅的保證,她只是莞爾一笑,道:“我相信楊大官人的話,也承認,貴國是非常文明和發達的國家。
但我也同樣相信,這世上永遠有太陽照耀不到的地方,即便是太陽能夠照耀到的地方,有權有錢的人也可以打一把傘。”
又被打臉了。
幫丹娘爭到了“水雲間”酒家的楊沅心虛地揉了揉鼻子:“好,我鄭重承諾,我會庇護伱們!這總可以了吧?”
他現在承認了,眼前這個金毛,絕對不是一隻猴子,至少也是一隻金毛犼。
“我相信你的承諾!”艾曼紐貝兒無法要求更多了,如果讓楊沅簽字畫押,顯然過猶不及,說不定會觸怒這位大人物。
而且,她的確認爲,眼前這個人值得信任。
楊沅道:“那麼,你現在可以說了。”
艾曼紐貝兒道:“當時,碼頭上有人射箭。那些冷箭的目的,並不是爲了殺人。”
“那麼是爲了什麼?”
“爲了造成混亂!讓大家急於躲避,尤其是掩護大人物躲避,這樣有些人就會被忽略掉。”
楊沅沉聲道:“你是說,真正殺人的人,就在碼頭上?”
“是的!”
“他是誰?”
艾曼紐貝兒凝視着楊沅,藍色的眸子彷彿會說話,在向楊沅訴說一種委屈揉雜着無奈的感覺。
楊沅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何以露出這種表情,我又沒欺負你。
艾曼紐貝兒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道:“我忘記了!我剛剛告訴你的,都是我昨夜匆匆記下來的,但我……沒能來得及把它寫完。”
楊沅聽得一臉茫然,什麼就忘記了,還沒寫完,才一夜功夫就忘記了?
艾曼紐貝兒指了指自己的頭,把她跌入海中所得的怪病,對楊沅說了一遍。
艾曼紐貝兒無奈地道:“當然,這都是海倫她們對我說的,實際上我現在的記憶……
就是昨晚落水暈迷,被您救起。然後,今早我又遇到了您……”
楊沅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情,居然還有這種每天記憶清零的怪病。
不過,她方纔所說楊沅倒不懷疑,她沒有必要騙自己。
而且,她說的這種突然獲得的過目不忘和分析判斷的神奇能力,楊沅聽說過。
某人頭部受傷,醒來後突然從一竅不通的門外漢變成了一個大畫家或者一個大音樂家……
這個好像叫什麼“後天性學者症後羣”。人類大腦的複雜與神奇,誰又說的清呢。
不過……她若能寫下那個人的相貌特徵該多好?前邊寫什麼廢話啊!
楊沅想起了一些噁心人的電視劇裡,被害者永遠不會清楚乾脆地說出兇手的名字。
他們不是先說一堆廢話,就是先寫一堆廢話,然後在關鍵時刻嗝屁。
小金毛居然看出了楊沅的心思,對他解釋道:
“如果我不先寫清楚前因後果,而只是簡單地記下那個人的長相特徵將毫無意義。
因爲我醒來後,根本就不會明白我爲什麼要記下這些東西。”
她無奈地道:“而且,我當時並不清楚準確的時間。”
楊沅苦笑地點點頭。
艾曼紐貝兒忐忑地道:“至少,我幫您縮小了兇手的範圍,不是嗎?”
楊沅笑了笑,道:“你別擔心,我是在思考碼頭兇手的事兒。我答應你的事,不會反悔。”
楊沅思索了一下,道:“你是說,你從海上被救起後,就得了一個怪病。
首先,你能過目不忘了,無論它是不是你看的重點。其次就是,你每天醒來後,都會把昨日事忘個一乾二淨?”
“是的。”
楊沅向河對面那一排排屋舍指了指:“那麼,你現在看看,那邊哪幢房子現在窗口有人,哪幢房子屋後有樹,我給你十個數的時間。”
艾曼紐貝兒扭頭望去,楊沅道:“十、九、八、七……”
等楊沅數完,艾曼紐貝兒欣然道:“我知道了,屋後有樹的……”
楊沅道:“方纔經過對面街下的,有幾個人,幾男、幾女。”
艾曼紐貝兒呆了一呆,這才明白他的真正考驗在這裡。
如果一個人忙於觀看、記憶對面臨街的一幢幢房屋中,一樓二樓那麼多的窗戶裡,哪裡有人走動……
他還要去觀察誰家屋後有樹,那麼他絕對無法在這十個數之間,再去注意那一排建築下的街道上有幾個行人。
艾曼紐貝兒的眼神兒恍惚了一下,方纔入目的一切,迅速在她腦海中閃回了一遍。
然後,她肯定地答覆道:“方纔,有四夥人經過對面街道,一共十四個人。
九男、四女,還有一個是嬰兒,被一個女人抱在懷裡,所以我無法確定他是男是女。
不過,裹着他的是一件粉色帶花的襁褓,大概率是個女孩子。”
楊沅驚奇地瞪着艾曼紐貝兒,他剛纔給對方挖了個坑兒,而他自己,則在數對面街上的行人。
但是,就連數人頭的他,都沒注意那個被人抱着的孩子襁褓是什麼顏色的。
眼前這隻金毛,不是天使,不是猴子,也不是金毛犼。
她……簡直就是一臺精密的人形計算機啊!
楊沅大概明白她的大腦爲什麼會每天記憶清零了。
她的大腦受到撞擊後,開發出了一種神奇的能力。
但是這種神奇能力帶給她的信息量太大了,如果不能每天記憶清零,楊沅不敢相信誰的大腦能承受得了。
“貝兒殿下!我答應,入你的股!”
楊沅認真地道:“我可以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她叫李師師!
她正在嘗試製作你們蕃人喜歡的服裝,我想你的姐妹們可以和她進行很好的合作。”
“當然,如果你的姐妹中,還是有人喜歡開店賣香料,那也沒關係。
我的遠洋船隊,等我運回一船船的香料,你的姐妹們就可以開店賣香料,生意做到比你想象的還要大。”
這個時代不禁官員經商,甚至不禁軍隊經商,所以楊沅可以公開答應她的合作。
更何況,不僅這個時代不禁官員經商,楊沅所做的業務,還都是開放市場上的商品,沒有涉及任何官營壟斷商品,那就更不用忌諱了。
明代是禁止官員經商的,位高權重者也依舊經商,不但經商,而且他們是利用權力,包攬官營壟斷行業,毫無風險、輕鬆暴利。
比如張四維做首輔時,他弟弟張四教就是當時的第一大鹽商。
袁崇煥炙手可熱時,他弟弟袁崇煜就是當時最風光的大鹽商。
楊沅在一個官員合法經商的時代,又沒有利用特權壟斷官營,也就無需顧忌了。
“哦?經營布料和服裝嗎?”艾曼紐貝兒兩眼發亮,她立即意識到了其中的暴利。
這個時代的經營時裝當然不可能飄洋過海靠量取勝,賣給普通百姓。
就算是在大宋,普通百姓也大多是自己買布料裁製衣裳,誰捨得去買成衣。
那一定是賣給貴族富人的。
如果有一件來自遙遠的東方帝國、符合他們的審美的華麗衣裳,貴族富人家的夫人小姐們會如何的不惜代價,艾曼紐貝兒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他竟然還擁有一支自己的遠洋船隊!天吶,他應該是一位總督級別的大官吧!”
艾曼紐貝兒很興奮,但……她突然又發覺了不對勁。
楊沅方纔所有的交代中,一直說的都是“你的姐妹們”,那麼……“你”去哪兒了?
艾曼紐貝兒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她很清楚自己擁有多麼大的魅力。
戰敗被俘的女人很多都會慘遭蹂躪甚至殺害,但身份越高貴、容貌越美麗的,反而越不會輕易受到蹂躪和傷害。
因爲她們奇貨可居,可以用來換取比一夕歡愉更大的回報。
比如烏格利德王朝的貴族巴德蘭-本-馬利克,就是他的父親和一位法蘭克女貴族的混血後代。
他的母親就是一個法蘭克女人,被俘後因爲是貴族且年輕貌美,被人輾轉變賣……
最後被一位官員重金買去,送給了馬利克的父親作爲禮物,以此來巴結這位當權的大人物。
艾曼紐貝兒知道她至今尚能保全自己,完全是因爲她異乎尋常的美貌,因此格外敏感。
楊沅話語中的漏洞,馬上便被她捕捉到了。
艾曼紐貝兒修長的雙腿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警惕地質問道:
“楊大官人,您方纔提到了我受難的姐妹,那麼……我,您打算如何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