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睡,楊沅又滿血復活了。
昨日只是簡單安頓了一下,又把‘呈狀’送去臨安,他就呼呼大睡了。
今天一睜眼,他就收到了一個好消息:雙嶼大捷。
突襲成功了。
只不過,打掃戰場、收納戰利品、摧毀山寨、捆綁俘虜等都需要時間。
而且在此過程中,林都監和劉商秋竟然還遇到了傻呼呼闖進港來的走私船。
那條走私船進港後才發現不對勁兒,想跑卻已來不及了,被抓個正着。
這艘走私船是從呂宋來的,劉商秋正興致勃勃地盤問他們,又有一條從高麗來的走私船駛進了雙嶼港。
這一下,林都監和劉商秋都不捨得走了。
他們訊問海盜首領鄭大良後,才知道打劫商船早已不是雙嶼海盜最主要的營生了。
他們現在更像是一羣地下商人。
雙嶼島就是各國走私商船的集散地和中轉站。
各國走私商船都在這裡交易、交接,雙嶼島自然也從中大發其財。
如果不是他們摻合到了宋金兩國的暗戰中去,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
林都監獲悉這一消息後,便決定趁着雙嶼島被覆滅的消息還沒有傳開,在這裡守株待兔,再多抓些走私船回去。
楊沅得知他們無恙,也就放心了。
楊沅已經休息了一夜,恢復了體力。
昨日他只是對返航的船隊匆匆做了些交代,俘虜們都是直接關在船的底艙裡,着人看守着,連訊問、統計、登記都還沒做。
今天自然要把這些事情做好。
隨着被俘者的訊問筆錄一一送到楊沅案上,楊沅才知道蒲押麻黑吃黑的對象,竟還包括與他合作多年的瓦迪耶。
對蒲老頭兒的貪婪與狠毒,楊沅也是心驚不已。
蒲家的家僕下人被俘虜了很多,蒲家的直系子弟自知罪孽深重,反抗最爲激烈,所以很多都在交戰中被砍死了。
如今蒲家活下來的成年男丁只有蒲押麻的第二子和一個侄子,兩人還一身的傷。
蒲家的女眷、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七七八八的加起來,倒還有數十人。
到了南宋時候,已經沒有把犯官、犯人家屬貶爲官奴的事了,但籍沒家產、充軍發配卻是他們逃脫不了的懲罰。
此即謂株連之法。
楊沅並沒有想到這個蒲家,就是本來歷史上在南宋和元朝一直雄霸泉州的那個蒲家。
那個蒲家,從南宋末期,就佔據“提舉泉州市舶司”這一要職,主持海外貿易,長達三十多年,積資巨億。
後來,他們大肆屠殺大宋皇室,主動效忠元朝,在元朝時候,主管着整個東南的海外貿易。
蒲押麻所幻想過的海上總督,在本來的歷史上,真的被他的後人實現了。
不過,現在隨着蒲押麻葬身大海,他的家族倖存人員將被髮配邊遠充作賤役,這個風光兩朝兩百多年的龐大家族,已經不可能出現了。
楊沅正在處理紛繁複雜的各種善後事宜,小駱就跟個鬼影子似的飄到了他的面前。
“副掌房,這有十七個人,你看是帶回臨安再說,還是就地發落。”
“什麼人啊?”
楊沅接過名單一看:“阿依土拉、拉莉、曼達娜、妮歐莎、海倫、阿法芙……”
楊沅皺眉道:“怎麼都是女人的名字?”
正在一旁伏案疾書,整理簿冊的冷羽嬋立即豎起了耳朵。
駱聽夏道:“她們是蒲押麻買回來的女奴,我大宋可沒有奴隸之法。不能把她們作爲私產處置,按律當放歸爲自由之民。”
“奴婢賤人,律比畜產。”
“奴婢既同資財,即合由主處分。”
這種自古以來的制度,從北宋仁宗時期就徹底取締了。
當然,元明清時又有迴流,那是後來的事了。
自此,宋朝就從法律上廢除了奴婢制度,朝廷嚴禁將他們作爲私有財產進行買賣。
朝廷還對略賣或誘拐良民爲奴婢或其他用途的犯罪者進行嚴厲打擊,而且買家同罪,堵住了源流。
宋朝的奴僕從本質上已經不是之前朝代的奴僕了。
比如陳二孃這種自賣自身的奴僕,李師師買斷的也只有她十年的僱傭期限。
而且十年間這對主僕之間的關係,也不是以前那種隨意打殺的主奴關係。
若主僕相處愉快,不願分開,那期滿之後也得解除契約,雙方重新簽約。
這是爲了防止變相出現一輩子的家奴。
大宋朝廷曾有一段時間,甚至將因災荒等原因不得不賣爲奴僕的子女,由官府出資贖買回來送歸本家。
因此對於蒲押麻的這些女奴,自然應該即刻解除她們的奴隸身份。
楊沅聽明瞭經過,便道:“既如此,依我大宋律釋放她們就是了,何必多問呢?”
小駱苦笑道:“可她們……就懂幾句很簡單的宋話,你叫什麼呀?你吃了嗎?
大概如此。旁的……聽都聽不懂,把她們放到哪兒去?這一放,她們不是餓死,就要被不軌之人拐走了……”
楊沅一聽也不禁皺起了眉頭,這還真是個大麻煩:“連言語都不通嗎?”
小駱道:“她們之中有一個金色頭髮的好像會說咱們宋國話。”
楊沅疑惑地道:“好像是什麼意思?”
小駱乾笑道:“就是我問過了,但她……”
小駱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她好像這兒有點問題,卑職問她話時,差點兒被她咬上一口。不過……,她罵我時,倒是字正腔圓的大宋官話。”
楊沅喜道:“會說我們的話?那就好辦了。鴨鴨,你去把那個金毛帶來。”
冷羽嬋陰陽怪氣兒地道:“不如楊副掌房發發善心,直接收留她們算啦。不過,你楊副掌房的俸祿……養十七個女人,行不行呀?”
楊沅雙眼頓時一亮,對小駱道:“對啊!我有辦法了,小駱,先不用放了,回臨安的時候把她們帶上吧。”
楊沅想到了“宋家風味樓”和“水雲間酒家”,還有那位恩平郡王趙璩。
蒲押麻買來打算當禮物的這些女子,個個身材曼妙、容色美豔。
如果在酒樓裡做個歌女舞女,又或者做個當壚賣酒的胡姬、接送賓客的門迎,那不比“至味堂”的慕容湮兒還上檔次?
再不然,還可以從蕃坊找個通譯來問問,她們願不願意跟了一位大王。
趙大王是個憐花惜玉的主兒,如果她們願意,也算有了個好歸宿。
小駱聽了楊沅吩咐,便答應一聲出去了。
楊沅這纔回頭瞪了冷羽嬋一眼,從自己公案上抱起一堆雜亂的冊簿,往她案上重重地一放:“你還挺有閒功夫的是吧?這些財產、人員的登記簿冊,都給我整理清楚。”
冷羽嬋衝他翻個白眼兒:“那伱到底打算怎麼處理她們啊?不會……真想自己留下吧?”
說着,她就上下打量楊沅,神氣古怪。
楊沅問道:“這麼看我做什麼?”
冷羽嬋用掌背在鼻尖上一蹭,小聲道:“十七個誒,你養得起嗎?”
楊沅笑道:“格局打開!她們一個個能歌善舞的,就不能是她們養我嗎?”
“誒?楊副掌房這格局……卑職佩服的五體投地!”
這時鴨哥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大聲道:“二~掌房,我們要出發了!”
“哦?要出發了?我送送你們。”
楊沅聽了,便不再跟冷羽嬋耍貧了,跟着鴨哥便走了出去。
冷羽嬋馬上起身,從楊沅桌上把那份名單扯了過去,一邊看,一邊嘟囔:
“你不會真的想中飽私囊吧?不會吧?你要真敢這麼做,那就別怪我告你一狀了,你自找的……”
……
碼頭上,各種給養正往船上運送着。
由此出海一路去南洋,給養點還是很多的,所以裝運的食物不是很多。
北條大翔拄着拐,站在一艘大船船頭,指揮力夫往船上搬運着食物和貨物。
船隊的人手已經嚴重不夠用了,所以北條大翔這個傷員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鴨哥帶蒙帶騙的要來六條大海船,又用近海小船換來五條大海船,再加上“沙掰號”等原就擁有的三條中型海船和七條小型海船,現在已經是一支擁有二十一條海船的龐大船隊了。
就算蒲押麻和瓦迪耶這兩位大海商,他們各自的船隊在全盛之時,也不過二十艘。
十一條大型海船,都是臨安船廠建造的質量上乘的大海船。
其中瓦迪耶的主船,雖不如“百勒開”號豪華,但船體大小絲毫不差,是七千五百料的一條大船。
在這個年代,它已經是傲視羣倫的巨無霸了。
此外十條大型海船,都是五千料上下的大船。
三條中型海船,是三千五百料左右的船。
剩下七條,是一千料到兩千料之間的小型海船。
就算這種小型海船,如果只用來裝人,一條船上也能載二三百人。
看見這支一夜之間鳥槍換炮的龐大艦隊,楊沅也不禁嚇了一跳。
本來鴨哥只換五條船、騙六條船時,楊沅還覺得他很節制,這時一看,這……怕是船員水手都不夠用了吧?
鴨哥笑道:“確實不夠用,我從臨安招募來的人,本打算讓他們一路觀摩的,反正也沒他們的位置,現在,全頂上去了。”
“北條他們那些負責武力保護的也都頂上去了。不過你不用擔心,北條那幫人,本就會使海船的。”
“而且,水手本就該是戰士,平時駕船,遇險作戰。
海商大船都要用來裝貨的,哪有那麼大的地方裝糧食,養活一羣平時不幹活的閒人。咱們原來那不是因爲人比船多嗎?”
楊沅點點頭,鴨哥比他專業的事,他不想指手劃腳。
鴨哥道:“我在澉浦碼頭也招了些人,等到了南海可以再招些便宜溫順的崑崙奴,你放心好了。”
楊沅感慨地道:“嗯,此去南洋,我本就不太擔心。不過,這是一次試練。
這次回來,就要趁着蒲押麻和瓦迪耶剛剛覆滅,迅速搶佔他們空出來的商道了。到那時,你就要辛苦啦!”
遠洋航行,絕不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遠洋航行,有時幾個月也沒有一個補給點。
船上的米麪肉食很快就會因爲潮溼的海風侵襲而變軟、發黴、生蟲。
老鼠和蟑螂成羣結隊,在陸地上很耐儲放的醃肉,也會因爲受潮和高溫而慢慢發臭。
海上淡水珍貴,船員們連洗澡都做不到。
因爲常用海水洗澡,會引發過敏和瘙癢。
飲食短缺、食物腐敗,老鼠和蟑螂橫行,接着就是疾病的產生。
如果是敗血症等疾病還好,就怕出現傳染病。
這樣的疾病,甚至不等病人嚥氣,同伴就得含淚把他拋進大海,因爲唯有這樣,才能避免全船人受害。
至於說在船上飼養豬羊,那只是一個美麗的傳說罷了。
人需要食物,動物也需要,如果船上空間都用來裝食物和飼料,那遠洋的意義何在?
遠洋海船,艙底放貨物,貨物上睡人。貨物能夠嵌套的,比如瓷器,那都是大的套小的,要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間。
出海時確有帶活牲上船的,但那不是爲了飼養,而是爲了能晚殺幾天是幾天,這樣還能在出海後吃上一口新鮮的肉食。
相比起來,天災和海盜,反而不是遠洋船隊最大的困難了。
但是,困苦不假,回報也是真的豐厚啊!
一艘滿載香料的海船抵達泉州港,僅繳納的關稅就能高達三十萬貫。
宋國向金國繳納的“歲幣”就是三十萬貫。
也就是說,一艘海船跑一次單程交的稅,就能抵得上大宋一年的歲幣。
所以,海商的財富無以計數,海員的報酬也必須豐厚。
願意跟着鴨哥出海的那些弄潮兒,以最保守的計算,他們出海一趟獲得的酬勞,也超過他們全家近十年的收入。
這足以靠他一人的辛苦,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了。
鴨哥看出楊沅的猶豫和不忍,便咧嘴一笑,對楊沅道:“二哥,你能想象,我扎着圍裙,繫着頭巾,佝僂着身子,站在櫃檯後面,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地爲住店客人安排食宿,爲租出的騾馬一枚枚地數“悶兒錢”(押金)麼?”
楊沅一愣,鴨哥已然轉身踩着踏板,輕快地登上了“舒服死了號”。
他在船頭站定,回過身來,神采飛揚:“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嘛!二哥,走啦!”
鴨哥瀟灑地向楊沅揮了揮手臂,船員們開始收撤踏板,起錨揚帆。
楊沅被鴨哥的話也激起了滿腹豪情。
他向漸漸離開碼頭的大船揮了揮手,雙手攏起作喇叭狀,大聲喊道:“吃的苦中苦,才能開路虎。挨的炮中炮,才能開捷豹!鴨哥,一路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