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科德叼着菸斗站在辦公室寬大的落地窗後,出神地望着窗外飄飄揚揚落下的雪花,以及在雪花飄舞中顯得略有一絲朦朧的廠區廠房。
在這個北方國度,第一場降雪總是來得很早,甚至在冬季正式降臨之前,便常常有早降的雪提前造訪。
在過去……其實也沒有過去多久的時日裡,過早降臨的雪往往被視作糟糕的開端,甚至會和死亡聯繫在一起。
提前到來的降溫意味着戶外活動的提前終止,儲存燃料變得艱難,平民將不得不用有限的食物和燃料去對抗更加漫長的冬天,對於連一根木柴一塊麪包都要精打細算的貧民而言,冬天延長一天,往往就是生死兩世界。
所以人們對這種提前降臨的雪甚至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白死神。
但那是過去了,最起碼在南境大多數地區如此,在科德眼中,初雪降臨的風景正漸漸覆蓋着他腦海中關於“白死神”的印象——風景不錯。
只希望這場雪的覆蓋範圍不要過大,尤其是聖靈平原……畢竟,這個國家還是有很多地區扛不住白死神之威的。
科德咬着菸斗,菸斗中有紅光暗暗閃過,濃郁的煙氣慢慢散開,他的思緒也隨着散開的煙氣而不自主地發散着。
風捲着雪花拍打着大塊的水晶玻璃,這種晶瑩剔透的材料在過去一向與昂貴、稀缺聯繫在一起,而且很少有如此大尺寸的被製造出來——製造廉價、大型白水晶的技術長期被提豐帝國壟斷,運輸上的困難再加上提豐方面的刻意封鎖,導致安蘇時代各類建築物的標準窗格尺寸從來都不會超過半公尺,直到一年前,塞西爾的鍊金工廠才成功破解了提豐人制造廉價白水晶的技術秘密,大尺寸的水晶玻璃才漸漸出現在南境的各式建築物上。
大尺寸水晶玻璃的出現,再加上高文·塞西爾大帝帶來的新建築風格,“落地窗”這種全新的建築元素纔在今年逐漸流行起來。
而至於鍊金工廠的技術人員們是如何在缺乏樣本和資料的情況下破解提豐人的技術的……作爲商人的科德對此就不得而知了。
難得的閒暇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打斷了科德的思維發散,他聽到身後傳來長子帕爾的聲音:“父親,有人找您。”
大商人轉過頭:“馬爾林商貿公司的代表麼?”
在這下雪的日子裡,對方來的倒是很早。
然而門口的年輕人卻搖了搖頭:“不,是一個從北方來的年輕人,自稱叫菲爾姆,他說有很重要的東西想給您看看,還說您一定會感興趣。”
“北方來的年輕人?”科德意外地眨了眨眼,“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長途旅行可不容易,或許是乘‘高地人號’來南方碰運氣的……”
大商人嘀咕着,心頭頗有一些感慨。
有陌生人來拜訪自己對他而言並不意外,作爲聲名日漸增長的科德家事通公司的老闆,也作爲卡洛爾地區商人協會的領袖,他的訪客總是不斷,而且其中不乏一些懷抱夢想的勇敢年輕人——高文陛下帶來的新秩序似乎爲整片土地都帶來了一種活力,茫茫人海中,總是年輕人最富有勇氣,他們懷揣着新奇的想法,在這片正在急速變化的土地上尋求着各種各樣的機會,而科德這裡,毫無疑問是有機會的。
但大多時候,勇敢的年輕人也只是勇敢而已,他們缺乏知識和經驗,以至於他們心目中很多精妙的點子其實並不能派上用場,然而科德仍然會盡可能地接待這些年輕人——從商人利益的角度,科德家事通公司必須營造這種容納創新、吸引人才的形象,只有這樣才能繼續把有天賦的人招攬進來,而從個人感情的角度,那些懷揣着新奇想法並大着膽子挑戰的人則讓科德總忍不住想起自己,想起自己年輕時莽撞的第一次行商,也想起自己最近兩年重燃的挑戰激情。
只是沒想到一個從北方來的異鄉人也會登門拜訪……那位年輕人在來到這裡之後恐怕是好好打聽了一番的。
預約商談的合作伙伴還沒到,見一見那個年輕人也無妨。
“讓他進來吧,”科德點了點頭,“提前告訴他,只有二十分鐘。”
“是,父親。”
長子帕爾退出了房間,片刻之後,一個穿着藍色外套、一頭金髮的年輕人出現在科德面前。
習慣使然,科德首先打量了一眼這個年輕人的穿着和氣質——
較爲體面的外套,材質是呢料,雖然看上去已經較舊,但乾淨整潔且保養得當;笑容溫和有禮,帶有彷彿習慣性的謙遜,沒有絲毫上位氣勢或貴族細節。
應當是家境中等偏上的市民,教養良好,或許曾服務於貴族,或許從事的職業需要經常和比自己地位高的人打交道,財力顯然負擔得起高地人號的船票,中等艙的船票。
“您好,非常高興見到您,柯德先生,”年輕人帶着笑,臉上露出一絲激動來,“我從巴倫來,您可以叫我菲爾姆……”
“也很高興見到你,菲爾姆先生——請把門關上,”科德點了點頭,用下巴示意着專門給客人預留的座椅,“請隨意。”
菲爾姆趕緊關好了門,然後在那張鋪有柔軟坐墊的高背椅上坐下,他聽到那位很有名氣的大商人在問話:“菲爾姆先生,我對北方不太瞭解,巴倫是……”
“哦,是聖蘇尼爾附近的一座鎮子,並不是那麼有名,”菲爾姆保持着微笑說道,由於從小就接受父親教導,在舊王都也見過不少市面,他很懂得保持微笑的重要性,但他又畢竟年輕,因此緊張激動的情緒並不能很好地掩飾住,說話的語速比平常快了不少,“它在王都西側,僥倖沒有受到那場戰爭的波及……”
“菲爾姆先生,還是先說說你找我的目的吧,”科德打斷了對方,“從聖蘇尼爾到這裡可不是一段輕鬆的旅途,是什麼原因值得你在這入冬時節來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
“是的先生,確實很遠,如果不是‘高地人號’的速度比尋常船隻快很多,恐怕我現在還在戈爾貢河上呢,甚至之後可能還要在岸上跋涉半段路程——畢竟河道就要停航了,”菲爾姆一邊說着,一邊打開了他隨身攜帶的一個小箱子,把裡面的東西鄭重其事地放在科德眼前的桌子上,“我來找您,是想向您展示一樣東西……我在磐石城那邊詢問了一些人,他們都說如果有新奇的點子和事物,可以去找卡洛爾商會的會長碰碰運氣,您總是樂於幫助年輕人,慷慨且眼光獨到,經常會買下他們的好點子……”
科德沒有太在意對方言語中的讚美,而是把目光投向了那個小箱子,可箱子裡的東西卻讓他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那只是一塊水晶而已,留影水晶,看形制應該是南境出產的人造晶體,品級似乎不高,但作爲魔法物品,它在北方的價格應當還是相當昂貴——看菲爾姆對這塊水晶小心翼翼的樣子,就知道這東西對這位來自北方的年輕人而言肯定非常珍貴,它恐怕是他身上最值錢的家當。
畢竟北方不像南境,跟魔法有關的物品在那裡還是一種相當稀缺的貴重物,雖然最近機械船和魔導車構成的新交通線已經開始將南境的魔導物品和各種廉價的人造水晶向北輸送,但由於數量有限,這在短時間內仍然改變不了北方魔法物品價格高昂的情況。
可不管怎麼說,留影水晶對科德而言也不是什麼稀罕物……那麼,有價值的應該是裡面記錄的東西?
他擡起頭,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年輕人:“這裡面是什麼內容?”
“是,先生,請讓我爲您展示……”菲爾姆一邊說着,一邊從箱子裡取出了幾塊帶有符文的金屬板——那是幾塊符文基板,但並沒有正規的鋼印和標準的卡扣,或許是北方那些在“安蘇改制”期間建立起來的小工廠裡生產出來的仿製品——菲爾姆把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隨後又擺弄了許久,終於讓這些不甚標準的魔導器件成功運行起來,隨後他將那塊產自南境的留影水晶放在了這堆東西的魔力焦點上,“就快好了,就快好了,先生。”
科德想說自己這裡有先進的魔網終端,是帶有通用插槽的新型號,完全可以直接播放留影水晶中的內容,無需如此折騰,但最終他還是帶着好奇和耐心看着年輕人完成了這一切操作。
他看到那塊品質不佳的水晶終於漸漸亮了起來,隨後便有畫面在水晶上方浮現。
一個穿着鮮豔誇張服飾的男人站在投影中,大聲稱讚着畫面外的某個人。
一個身穿長裙的女人從畫面外走了進來,和男人爭執着。
在一番滑稽的爭執之後,第三個人來到了畫面中央,他似乎在嘗試調解這場矛盾,然而卻遭到男女兩人的共同攻擊……
科德愣愣地看着投影中的畫面,直到這段短短的劇情結束,直到畫面開始重複播放,他才終於喃喃自語般地開口:“這是……什麼……”
“《蝴蝶莊園的女士》,啊,那是最近幾年在王都……我是說舊王都,在舊王都很受歡迎的劇目,”菲爾姆語速飛快地說着,神采飛揚,所有的緊張似乎都已經消散,“當然,當然只是一小段,而且我稍微做了一些調整……因爲畢竟水晶不是舞臺……啊,先生,其實我應該弄更長一段的,它後面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打鬥和辯論,但是沒辦法,王都……舊王都那邊的魔網終端排一次隊只允許使用不到十分鐘,而且我還是費了很大功夫才請到管理人員幫忙,幫我用留影水晶把畫面記錄下來……而且這件事我還不敢讓父親知道……”
科德感覺自己的頭腦正在飛快運轉,思緒紛飛之中只是下意識問了一聲:“你的父親?”
“是的,他叫巴爾納,在聖蘇尼爾和周邊地區是很有名的劇作家,還有着自己的劇團……不過在這裡肯定沒人知道……”菲爾姆語氣中帶着自豪,又有些尷尬,“我們經常爲貴族們演出,但現在……您應該知道,貴族們似乎不太有精力來看我們的演出,而且聖蘇尼爾的貴族們也沒那麼多了……父親如果知道我把他最自豪的劇本弄成這樣,還帶他的演員去廣場上‘演出’,恐怕不會很高興……”
“孩子,”科德突然打斷了菲爾姆略有些絮絮叨叨的講述,他目光灼灼,緊盯着這個年輕人的眼睛,“你是怎麼想到的?我是說把戲劇記錄在水晶上……”
“我去看了皇帝陛下的加冕儀式,”菲爾姆笑了起來,有些靦腆,“但我當時站的很遠,我只能看到廣場上突然升起的巨大影像——然後有人告訴我,那是來自南境的魔網終端,和法師們製造的幻術不同的是,魔網終端似乎在南境有很多,而且放在街頭巷尾……”
說到這,這個金髮年輕人略有尷尬地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先生,我們的劇團現在境況不佳——大家的情況都不佳。聖蘇尼爾的劇院,已經關掉一半了。”
北方的戰亂,改變了很多人的生活。
所以纔會有“高地人號”,纔會有菲爾姆在船上看到的那些人間百態。
固執的父親還在等着貴族們回到劇院,勇敢的年輕人卻跑了出來,想要去遠方見見世面,去看看那些不可思議的魔導裝置誕生的地方。
或許那些貴族們緩過來之後還會再度光顧那些華美典雅的劇場,但科德看着眼前仍然在重複播放畫面的水晶,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要被改變了。
他甚至有些顫慄起來。
並不是只有他能想到把加熱符文安裝在鐵板上、把冰錐術放在食物保存箱裡的。
這個東西可以值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