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很少會在貝爾提拉臉上看到這種猶豫的神色,不管是在黑暗教派時期還是如今的帝國時期,他印象中的這位黑暗女教長總是堅韌且不會遲疑的,因此,當意識到貝爾提拉態度中的異樣時,他第一時間便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他保持着這份好奇,沒有開口詢問,而是起身跟在貝爾提拉身後,他跟着這位昔日的黑暗女教長穿過實驗室的休息區和中心區,穿過了遍佈着培養囊、生物質容器、生物維管的連通區段,又穿過了一扇他此前從未見過的“葉門”,最終抵達了實驗室的下層。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區域,事實上他甚至根本不知道這座實驗室竟然還有個“下層區”,在厚重的枝丫、葉片和纖維隔斷層層包裹下,貝爾提拉在自己的“私密住宅”中分隔出了一個更加隱秘的空間,這空間顯然並未和索林巨樹中四通八達的交通管道連接,也沒有任何能夠通往外界的孔道,要來到這裡就只能穿過實驗室的上層——顯然,非請勿入。
纖維隔斷層在身後緩緩合攏,發光的植物藤蔓沿着牆壁逐漸點亮,巴德眼前的空間明亮起來,他看到了一個橢圓形的大廳,四面八方無門無窗,有發出暗淡紅光的血管樣組織被埋設在地面和四周的牆壁縫隙中,如同呼吸般緩緩明滅,又有數根彷彿柱子般的木質結構從地面生長出來,連接着上方的穹頂,在那些“柱子”周圍,巴德看到了一個個緊閉的培養莢囊,那些培養莢囊的外形倒是和工廠區中的培養容器大同小異。
“這是你的……秘密實驗室中的秘密實驗室?”巴德有些好奇地看向身旁的貝爾提拉,隨後又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這地方報備了麼?”
“陛下知道這裡,”貝爾提拉看了巴德一眼,“也只有他知道。你是瞭解的,我有一定的自主權限,某些事情僅需對陛下本人負責。”
“好吧,我確實知道,你畢竟是個‘特殊公民’,”巴德擺了擺手,視線便隨之落在了那些正處於休眠狀態的莢囊上,“這些是什麼?你私下裡培養的寵物還是農副產品?”
貝爾提拉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向前走去,藤蔓在她腳下蠕動捲曲,如同簇擁一般託舉着她的身體,她來到了其中一個莢囊前,伸手輕輕在囊體的膠質外殼上拂過,那層淡綠色的外殼立刻抖動了一下,並悄無聲息地向下褪去,一個透明的培養容器出現在巴德面前,他頓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那裡面不是什麼奇形怪狀的“生物工程產品”,也不是待加工的生物基質,在那稀薄的生物質溶液中,靜靜漂浮着的……是一個身材略顯嬌小的精靈,一個有着淡金色長髮、看上去剛成年沒多久的白銀精靈。
她漂浮在淡黃色的生物質溶液中,雙眼緊閉仿若沉睡,一層皮質的膠質保護層緊緊包覆在她纖細的軀幹上,保護層內部隱約可以看到外置的營養物質管道以及神經監控節點,數條暗紅色的維生管道從她的脊椎附近延伸出來,連接着容器上部的泵式器官,伴隨着內部氣體和液體的循環,不斷有細微的氣泡從她的口鼻中飄散出來,升入容器頂部。種種跡象顯示這個“培養體”已經完成了肌體本身的生長髮育,且有了心肺的自主工作——然而她仍然沉睡着,彷彿最後一個步驟尚未完成。
“這是……”巴德眨了眨眼,他起初十分困惑,完全想不到貝爾提拉搞了這麼個秘密實驗室,還在秘密實驗室裡培養一具精靈軀殼是要做什麼,但很快他便彷彿想起什麼,臉上的表情變得若有所思,並緊接着複雜起來,“我好像對她有些印象……”
“你還記着?啊,也對……你見過她一面,在她還活着的時候,”貝爾提拉輕聲說着,目光始終落在那沉睡中的白銀精靈臉上,“貝爾娜·輕風,一個過於天真,不曾想象到家外面的世界有多麼兇險的姑娘……”
巴德神色複雜,語氣帶着回憶:“我記得她當時在暗影沼澤附近受了重傷,卻稀裡糊塗地找到了萬物終亡會的據點去求救……據點裡的神官把她當成了送上門的實驗材料,她卻以爲自己找到了醫生……”
貝爾提拉仍然沒有從貝爾娜·輕風的面孔上收回視線:“這個實驗材料被送到了我那裡,我當時問她有什麼願望——她說她不想遊歷了,想回家,我答應了她,給了她一劑麻醉。”
“啊,當時我在場——你答應了她,然後把她吃掉了,用來補充自己的生物質儲備和遺傳樣本庫”巴德慢慢說着,隨後擡高視線,帶着終於有所明悟的表情環視了整個大廳,環視着那些生長在支柱周圍的、一個接一個的培養莢囊,他的表情終於無法再維持平靜了,一種驚愕又沉重的神情浮現在他的臉上:“我想我知道你在做什麼了……你在做一件幾乎不可能成功的事情……你這是要復活所有被你吞噬掉的……”
“不是復活,至少不完全是,巴德先生,”貝爾提拉打斷了對方,“令死人復生是奇蹟領域的偉業,我並沒有能力將那些已經不存於世的靈魂從死亡世界再拉回來——我只是在‘還原’,將自己當年做過的事情逆向處理。從某種意義上,這些人都沒有死去,他們的遺傳樣本完完整整地記錄在我的生物核心中,他們的靈魂被‘收容’在我的靈魂深處,從理論上,這個過程是可以逆向的。當然,曾經的我做不到這些,但如今……我的能力恰好夠用。”
巴德沉默了一下,轉過頭注視着貝爾提拉的眼睛:“這算什麼?某種‘贖罪’麼?”
貝爾提拉笑了一下:“陛下說過,罪就是罪,真正的罪是贖不了的,我想在這片土地上繼續紮根,要做的就只能是立功——科研是立功,基建是立功,解決聖靈平原的糧食危機也是立功,這些事情不是贖罪,是‘以功抵過’,而除此之外我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是爲了給自己個交待……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給自己的交待。
“這些不是給陛下看的,也不是給那些在晶簇戰爭中受災倖存的人看的,原本也沒打算給你看,這是我做給自己看的……當然,我都和‘他們’商量過了,只有那些有意向回到這個世界的,我纔會爲他們啓動‘還原’流程。”
巴德臉上的表情似乎鬆弛了一點,緊接着他便好奇地問了一句:“那你現在做到哪一步了?如果情況真如你所說的,生物數據和靈魂都在的,那這件事理論上確實可行……”
“你眼前的貝爾娜·輕風是最早啓動還原流程的個體,前面的階段都很順利——她其實已經可以醒來了。”貝爾提拉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她輕輕敲了敲面前的容器外殼,容器中隨即便有幾根神經纖維明亮起來,片刻之後,那漂浮在液體中的年輕精靈竟真的慢慢睜開了眼睛!
巴德吃了一驚,顯然之前並沒想到貝爾提拉的“秘密工程”已經進展到可以喚醒個體的程度,隨後他便和容器中的貝爾娜大眼對小眼起來,而且很快,他便發現後者的表情十分呆滯,眼睛中也帶着一絲困惑和茫然,在愣愣地看着容器外面將近半分鐘之後,這纖弱的精靈才慢慢擡起一隻手,似乎是嘗試和外面的人打招呼,可這個過程仍然異常呆板,反應遲鈍。
巴德擡手迴應了貝爾娜,緊接着看向貝爾提拉:“她看上去似乎……不太清醒……她能聽到我們的話麼?”
“能,但她的思考效率還不夠高,所以不一定能跟上我們正常的交流節奏,”貝爾提拉點點頭,“她現在的狀態更有點像是半夢半醒——其靈魂並不能很好地適應新生的軀殼,人格的再生也遇上了瓶頸,而且……”
巴德皺起眉:“而且?”
“而且她這具身體現在還無法離開容器,一旦離開,她的精神就會迅速枯萎衰退,神經系統也會很快陷入紊亂、自毀的狀態。簡而言之,外部環境對她而言是致命的。”
“你剛纔說‘前面的階段都很順利’——所以你現在遇上了不順利的階段?”巴德有所瞭然,緊接着彷彿突然意識到什麼,他想起了自己被貝爾提拉帶到此處一開始的理由,“等等,是不是隻有貝爾娜是這樣?”
“你很敏銳,巴德先生,”貝爾提拉微微點頭說道,“是的,只有貝爾娜如此——原因在於精靈特殊的神經結構以及靈魂‘格式’。他們的神經系統過於複雜敏銳,且擁有很多用於感知魔力、精神力的特殊結構,而他們的靈魂也不像人類等其他種族那麼‘穩定’,他們的靈魂更容易和物質世界之外的其他界域產生聯繫,這也就意味着一旦他們的靈魂曾離開過軀體,或者嘗試進入一個陌生的軀體,就會立刻引發非常嚴重的排斥反應……”
她說到這裡頓了頓,才接着說道:“這兩方面的問題都很嚴重,而且內部機制十分複雜,不管是古代的經典德魯伊法術還是現在我所使用的、經過萬物終亡會‘改良強化’之後的血肉生化技術,都無法完美地解決。”
巴德終於意識到了貝爾提拉此前所說的“線索”是什麼意思,他聯想到了神權理事會在內部公開的那些資料,聯想到了其中和菲爾娜、蕾爾娜姐妹有關的那部分內容,眼睛慢慢睜大:“所以……當年的菲爾娜或者蕾爾娜根本不可能用什麼德魯伊技術重塑自己姐妹的肉身,更不可能用一個靈魂操控兩副軀體——除非她們用的不是凡人已知的技術!”
貝爾提拉輕輕點了點頭,慢慢說道:“菲爾娜和蕾爾娜姐妹是來自上古時代的忤逆者,而根據神權理事會那邊的情報,這對忤逆者姐妹在一千年前曾遭遇過一場可怕的事故……她們被吸入神國領域,沒有人知道她們在那邊經歷了什麼,也沒人知道她們是怎麼倖存其一的,人們只知道後來她們姐妹中有一人活着返回了現實世界,而在不久之後,活着返回的那個出於某種‘執念’,利用當時的德魯伊技術複製了自己姐妹的軀體,並用一個靈魂操控兩副軀體,維持着姐妹皆在人世的假象……
“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悲傷而感人的故事,忤逆者們曾經的付出值得我們所有人爲之動容,但我們卻一直未能察覺這件事背後的異常……這也難怪,因爲即便是在剛鐸時代,複製人體也是一項極爲尖端且頗犯忌諱的事情,而即便忤逆者們經常做犯忌諱的事,他們當時的主要成員以及研究方向也都侷限在人類這個種族——精靈從未複製過自身,也從未展開過這方面的研究,他們並不是個離經叛道的物種,也不太喜歡別人在自己身上做離經叛道的事,這也就導致了……”
貝爾提拉沒有說完,巴德主動接過了後半句話:“導致了從未有人發現這樣一個事實:精靈是不能用生化技術進行復制和靈魂寄生的——菲爾娜‘姐妹’騙了所有人。”
“就是這樣。”
“那麼接下來的關鍵是——她們爲什麼要這麼做?她們又是怎麼做到的?”巴德已經開始飛快思考,眉頭越發皺了起來,“當時的忤逆者們都以爲活着回來的那個複製了自己姐妹的軀體,然後用一個靈魂控制兩個身體來假裝自己的姐妹還活着,但事實是這件事從技術上行不通,除非她‘們’用的不是已知的技術……而忤逆者組織在當年已經代表了凡人諸國的技術巔峰,你如今使用的生化技術也是同樣的巔峰,連你都辦不到的事……”
他搖了搖頭,曲起手指輕敲太陽穴,讓自己略有些躁動的思緒強行冷靜下來:“蕾爾娜或者菲爾娜用無人知曉的技術製造了一個軀體,她‘們’這麼做的目的真的僅僅是假裝自己的姐妹還活着麼?我現在突然十分懷疑這一點……如果她‘們’使用了凡人之外的知識,如果她‘們’在被吸入神國的時候遭到了某種污染,那這件事可就恐怖起來了。”
“更恐怖的是——這是發生在一千年前的事情,”貝爾提拉突然在旁邊說了一句,“在那之後的整整一千年裡,她們是忤逆者,是繼承古代知識的大德魯伊,是萬物終亡教會的教長,是許多計劃的制定者和執行者,她們的言行舉止確實很古怪,但即便那麼古怪,我們仍然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把她們當成起碼跟自己一樣的‘凡人’來看待……這纔是最恐怖的。”
巴德的表情瞬間變得格外難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