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在做學問上,李逵的態度是認真的,主要是不認真,他真憋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出來。
《傳習錄》他看過,記憶太模糊了。主要是這本書太散,都是對話。說是對話,更像是回憶錄,是王守仁的一幫弟子通過回憶,拼湊起來的集子。
這樣的書有一個很不好的地方,說到哪裡是哪裡。
好在儒家的書,顛來倒去就那麼點東西。
歸納總結這事對李逵來說很不容易,但也僅僅停留在不容易上。將陽明先生的思想提煉出來,就是按照心學的四句偈語: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去琢磨,擴充,總是能夠湊出幾篇像模像樣的文章,然後他心虛的琢磨着:雖不中,亦不遠矣……
可這個過程是非常艱難的,至少對李逵來說確實如此。
回到家中,李逵當即吩咐阮小五:“閉門謝客,老爺我要著書立言了!”
阮小五眼神中流露出驚恐的表情,但還是在大門口貼上了一張大大的字,上書兩個大字——謝客!
而後院裡,劉清芫帶着兩個同樣身材沒有走樣,卻被御醫安道全認定了有孕在身的孕婦,聚在一起議論。
“老爺這是憋得慌了?”
“看着不像啊!他在延安府的時候整日像只大馬猴似的上竄下跳,後來實在憋不住了就去西夏國。”
“姐姐,你知道原因嗎?”
劉清芫摸着並不起眼的肚子,眯起丹鳳眼,若有所思道:“可能是憋着壞要害人吧?”
“老爺不會這麼壞吧?”
張貞娘覺得劉清芫和聶翠翠肯定是對李逵有了不該有的誤解,當即爲李逵正名。
劉清芫擺擺手道:“你們也別猜了,一起去看看不就行了嗎?”
當三個有孕在身的傻女人看到李逵面色呆滯,雙目無光,躲在自家後院的閣樓上,把自己弄的像是個被禁足的瘋子的那一刻,驚嚇不已:“老爺,您這是魔怔了?莫要想不開呀!”
就算是有青梅竹馬之情的劉清芫,也從來沒有見到過李逵如此狼狽。自從她認識李逵之後,這傢伙總是閒不住。
李逵擡頭,看到是自家老婆和小妾,沒好氣道:“老爺我在做學問,莫要打攪。”
說完,腦袋又耷拉進了書堆裡。口中還唸唸有詞:“孟曰:人善。荀子曰:人惡。善惡發乎於心,知善而行惡,知孝而逆行,非善非孝。行乃心之所屬,知乃行之所爲……善,大善!”
整了這麼一句酸詞,李逵立刻伏案疾書。
嚇得三女不敢靠近,深怕李逵癔症了,連孕婦都不放過。
聶翠翠拍着越來越偉岸的胸口,一副被嚇住了似的說道:“這大概就是讀書人的瘋癲吧?”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聶翠翠小時候就家破人亡,但也有過錦衣玉食的經歷,可惜是將門,不知道讀書人的奧義;張貞娘,父親是禁軍教頭,恐怕也沒機會見到讀書人。她生活的那片坊市,都是武夫,長的最斯文的就是林沖了,可惜還是個武夫;就連正妻劉清芫,雖說見過幾個讀書人,但也不敢篤定,其他讀書人是否都和她熟悉的大姐夫那樣,穿着件儒衫,就冒充文化人。
緊接着,李逵連衙門都不去了,這等偷懶的行爲,竟然在官場沒有一個人對李逵不滿。甚至皇帝也苦等着,時不時的問身邊的親信宦官郝隨:“李逵的書寫得了嗎?”
“沒聽說啊!官家,要不讓奴才去問問?”
“速去,速去!”
郝公公領命出宮,來到了保康門外。阮小五苦着臉對郝隨道:“說不見人就不見人,我家少爺說了,不成功便成仁。”
郝隨驚恐萬分,苦勸道:“不至於如此,這是何苦來哉?活着豈不是更好,爲何要尋死覓活?”
“人傑可有不妥當之處?”
阮小五回憶道:“除了脾氣越來越壞,倒沒什麼變化。”
郝隨聞聽大驚失色,李逵的脾氣之前就足夠壞了,如今更暴躁,豈不是要失心瘋了?急忙回宮覆命,不久之後,太醫院擅長治瘋病的太醫眼巴巴的趕來,卻差點阮小五用棍子打出來,連滾帶爬的逃似的離開了。阮小五還站在大門口的臺階上,振振有詞道:“我家少爺沒瘋,也沒病。”
不僅郝隨,就連範衝。
馬昱。
蘇頌。
……
京城和李逵關係有點近的人,要麼親自趕來,要麼派門人趕來。不過,很不湊巧,李逵都在發奮圖強,接待他們都是阮小五。
才幾天呢?
就都急着要催更,寫書對於郝隨來說,比憋屎都要難的多。他可想象不出來,李逵什麼時候能將衆人期盼的書給寫出來。
可他也擔心啊!
誰讓郝隨,郝公公是李逵的好哥們呢?
萬一李逵寫出來的書太次,讓苦苦等待地人大爲失望,豈不是要糟糕?
說起來,李逵不過是放了狂言而已。回到家裡,查閱典籍,尋找思路,並沒有任何狂躁的跡象。
可是隨着之後幾天來詢問的人越來越多,他心虛了。
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偷偷摸摸的寫不好嗎,非要大張旗鼓,如今不成功真要成仁了。
好幾次,阮小五在門口打發來探口風的人,李逵其實就躲在門房裡。每每聽到有人讚揚他的才華,期盼能夠早日見到他的著作的時候,他總是面紅耳赤,羞愧難當。他真有種輕鬆爬上了樹,卻下不來的窘迫境地。
直到此時,他老婆劉清芫也看出來了,李逵這是誇下了海口,卻臨了怕丟臉的心思作祟。
忍不住勸道:“夫君,你這樣躲着不見人也不是個事,總不能你學司馬君實,刨個坑將自己丟地下,一呆就是十來年吧?”
李逵摸着自己的臉頰,古怪道:“你也看出來了,很明顯嗎?”
李逵是個要臉的人,一兩句話震懾人心,他肚子裡有的是。可問題是,讓他長篇論述,寫出皇皇鉅著,幾乎沒有可能。至少二十年內,想都不要想。這還得日日苦讀的情況下。
好不容易湊了幾篇像樣點的文章。
李逵決心去找個嘴上有把門的,水平夠高的人看看。
蘇轍算了,這位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主要是蘇轍不僅不期盼他能夠寫出鉅著來打壓二程,卻派着小兒子來訓斥了他了一頓。雖說被訓斥的人是阮小五,但李逵當時就在耳房裡,聽得真真的,一個字都沒落下。恨得他當即掏出隨身的小本本記上了年月日……
馬昱?
這傢伙住在璐國公府中,他去不方便,人多眼雜的,要是寫地不怎麼樣,豈不是要散出去?
範衝?
行了,就他了。
黑不溜秋的小巷裡,一個年輕人邁着東倒西歪的步子,傻傻地唱着:“我輩豈是蓬蒿人,仰天大笑出門去……嘔……”
立刻趴在牆根邊吐了起來。
他根本就沒有覺察到,身後有個張開的麻袋,正在一步的靠近。只覺得腦袋突然被什麼東西蒙住了,這才讓他緊張起來。
可是嘴上也被破布堵住了,連喊話都喊不出來。
車轔轔而行,它聽到了過橋的聲音,也聽到了過瓦子的巷子,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車突然停了下來,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扛着送進了一處府邸。
好不容易聽到有人說話聲,他嚇得尿都快出來了。
當新鮮空氣從麻袋口傳來,口中的禁錮被徹底解開之後,範衝驚叫起來:“好漢饒命!”
李逵古怪的看着阮小五,他心說讓他偷偷的,不要讓人知道,將範衝,範老爺請來。沒想到是這麼個請法。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李逵也認了。當即壓着喉嚨道:“範兄,是我,李逵。”
“人傑,你這是做什麼?”
範衝剛想說話,卻立刻驚叫起來:“快送我去如廁,要出來了,憋不住了!”
大宋文人酒量都還行,喝着低度的水酒,如廁不便的話,很容易憋着。範衝就是這樣,他能不尿在車上已經很不錯了。
好不容易放鬆了身體,範衝這才埋怨道:“人傑,你這是鬧哪出啊!”
阮小五急忙躬身告罪:“範老爺,是小人擅作主張。還請您老降罪。”
範衝這才擡眼看清楚,是阮小五,嗔怒道:“你小子夠愣的,請人哪裡有這等請法。不過你比你哥好一點,你兄長更愣,我得謝謝你沒有給我後腦勺上來一棍子。”
“不敢,不敢!”
李逵揮手讓阮小五離開,臉色緊張的摸出數本摺子書,羞澀地對範衝道:“還請範兄賜教!”
“賜教不敢當……”範衝突然愣住了,隨即正色地問李逵:“人傑,寫好了?”
“拙作,拙作!”李逵訕笑着,自從認識李逵之後,範衝從來沒有見過李逵如此心虛過。
他還真煞有其事的整理了衣襟,讓人取來冰水,敷在臉上,好讓自己冷靜起來,這纔開始讀了起來。
可以說,這幾篇文章,比李逵參加會試都要煎熬。這是他讀書這幾年來,最費心的一次。如果是尋常對手,他倒是不虛。只要論述足夠,條目新奇,足以讓人驚歎。可是對手是二程,這可不是一般人。李逵這段日子也研讀過所有二程的文章,越讀,心裡越沒底;越是深入,心越虛。這可是歷史成名人物,折服天下不知道多少飽學之士的奇才。
他能懟的過嗎?
突然,範衝大笑了起來,嚇得李逵臉上的肉都抖了起來。隨即大喊道:“秒,啊!妙不可言。人傑,我果然沒有看錯你。按你說的,知在前,乃本心;行在後,乃心印。此法可解天下萬物。”
李逵仔細辨認了範沖人的樣子,警覺道:“範兄不是說的醉話?”
“不是!”
“你剛纔喝酒了。”
李逵雖開口閉口不說他綁了範衝,但是整整三天,範衝都沒有離開李家。
等到馬昱被請來,得到了同樣的解釋。之後他有偷偷趁着天黑去了蘇頌老爺子家裡。
回來之後,李逵信心大振,吩咐阮小五:“讓京城最好的書坊,開印五百,不,咱家裡不差錢,直接印五萬本。我要讓京城識字的人,人手一本我李大官人的開山之作!”
即便信心恢復,李逵也放棄了和洛學門徒的論戰,很可能遇到打不過的對手,到時候就麻煩了。萬一遇到二程不要臉,親自下場,他多半要輸地很慘。沒別的,他肚子裡的墨水不如程頤肚子裡的多。僅憑藉這一條,李逵就有可能被程頤打到沒有還手之力。
隨後的幾天裡,李逵,不僅僅是李逵,連李府上下有一個算一個,都推着小車,在全城各處亂跑,並且遇到人就送出李逵的著作。
李逵也收到了無數讚譽。
彷彿他才子本質,終於被人發現了似的。
可惜,李逵還是沒敢完全放心,因爲蘇轍沒贊過他。不是蘇轍吝嗇,而是這些天李逵根本就碰不到蘇轍。
李逵還將書通過驛站發給了蘇軾,因爲太遠,恐怕蘇軾看都沒看有看到,無法評價好壞。只有連蘇軾都認可了,李逵這次著書立作,纔算成功了。不過就算是獲得了蘇軾的認同,李逵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寫書了,太折騰人了,他都廋了十來斤。印好的書卻輕飄飄的連一斤都不到,太不划算了。尤其是內心的焦慮,更是能將人逼瘋。
這日,天色將晚。
京城的大街上,走過一個住着柺杖的老人,老人身後跟着十來個年輕的士子。老頭走的很快,奔走如飛,但是腳底下沒根,腳腕子都是軟綿綿的,從後面看起來,彷彿有點連滾帶爬的意思。一行人風塵僕僕的趕到一處大宅院的門口駐足。
身後一年輕士子上前叫門。
不久之後,宅子的主人邢恕從宅子內趕到門口,打開中門恭敬地走下臺階,道:“二先生爲何風塵僕僕而來?”
“要是聞達不說,老夫豈不是要受這不白之冤?”程頤一臉的疲倦,臉色很不好。
邢恕苦着臉,只好將人迎了進門。賓客落座之後,老頭這才問和邢恕:“最近李逵可有消息?”
“回二先生,最近李逵印了一本叫《傳習錄》的書,京城滿大街的送。如今不少茅房裡都有這本書。鬧出不少笑話。”
“你可看過?”
“弟子還沒有。”說到這裡,邢恕未免有些尷尬,隨即補救道:“不過,家裡應該能找來幾本。”
邢恕說到李逵開印五萬本《傳習錄》頓時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他甚至之前還因爲憂慮,而嘲諷自己的憨傻。讀書人印書,哪裡有這等不着邊際的做法。即便是蘇軾這位文壇宗師,刊印文集也不敢過千。親朋好友之間贈送,也送不出一兩百。可是李逵倒好,一口氣印了五萬本,還滿大街的送。這不是莽夫,還能是什麼?他不成李逵耗費一個月,就能寫出搗毀二程兩位先生話費數十年的心血的著作不成?
只不過,這幾天他正在奉承皇帝,爲此他潛修上了道典,沒來得及看李逵的書。只不過,邢恕已經認定,李逵不過是貽笑大方而已。等那天得空了,邢恕琢磨自己也好好琢磨一番李逵的書,找機會反擊回去。
只是最近最好不要惹李逵,畢竟他背刺在先,萬一李逵惱羞成怒和他動手的話,他一個文弱書生,還是個老頭子,可打不過李逵這等莽漢。
不過,邢恕根本就不當回事。真要是好書,茅房怎麼可能用此書代替樹葉和廁籌?
不一會兒的功夫,邢恕真的找來了三本《傳習錄》。
李逵的這本書,和真正的《傳習錄》來比,簡直就是單薄的不成樣子。好在,這時代,沒人見過真書。
邢恕和程頤各自拿起一本,翻看起來。
其他弟子合着看一本,都湊在一起。
沒翻幾頁,邢恕的臉就變得很難看。他原本真的只是認爲李逵整出四句偈語來羞辱他,沒想過李逵發狠,竟然真的開篇著書。能夠這麼做的文人,那個不是耗費無數光陰水磨功夫斟酌出來的文章?一個月就能寫出一本立意深遠,還是附和當下聖人言詮釋的著作,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可寥寥幾行,邢恕就感受到了巨大的打擊,這等鉅著,怎麼會淪落到茅房如廁用?我大宋真墮落至此?
當程頤站起來的那一刻,硬朗的身體踉蹌了兩步,感受到了無窮的壓制。李逵的論述,就像是天生爲了欺負理學而生的,程頤就是滿心的不服,也找不出太好的反駁手段。就像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之後,兩千年的西方哲學界,硬是讓宗教曲解了太多的思想。直到笛卡爾的出現,並用一句話奠定了他現代哲學之父地位——我思故我在!
而王守仁也通用四個字,彰顯了他自孔孟之後,無法動搖的地位——行知合一!
至於孟子之後的另外一位大儒荀子,因爲不僅僅是儒學,還是集法學,道家大成者,學問太好,反而並不被儒家看重。
江湖地位已分高下,繼續爭,難道就一定能贏嗎?
程頤悲愴道:“大宋要出聖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