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
說話的這位嗓音清脆,乍一聽,如同六月泉水之聲,讓人心曠神怡。青塘人能歌善舞,卓瑪更是其中翹楚,聲音空靈中帶着甜美,聽她說話,彷彿洗滌了身上的污穢般清爽。
可坐在廳堂的索封聞聽之後,心驚膽戰,隨後臉色驟變,騰地站起來,對走廊方向喊了一句:“本老爺公務繁忙,要出門上衙了。”
站在青塘城中的街道上,天清氣朗,陽光明媚。但索封卻有種從心底裡冒出來的寒意,太能折騰了,異族女子這身子骨,能在大宋當將軍了,可他卻是個文官。
關鍵是,夫妻之間的這點事,鬥智鬥勇一點用都沒有。
索封略顯蒼白的臉揚了揚,嫌棄的看着隨從牽來的駿馬,對身邊的奴僕道:“沒眼力的東西,這麼大的太陽,讓老爺騎馬合適嗎?去,把大車趕出來,本老爺要用。”
他要坐車是因爲他的體力已經不允許他騎馬了,他怕騎在馬上,一個不察,倒栽蔥掉地上,到頭來萬事皆休。
這日子可艱難,索封想着有什麼東西可以補一補身子的虧空?
索封也就是胡亂想想,卓瑪的年紀二十有八,十年前的青塘第一美女。加上還是能歌善舞的民族,聲音甜美,且性格豪放。可架不住,索封已經四十了,以前他還覺得自己年富力強,可最近幾天有一句話讓他感悟頗多——人到中年萬事休!
他要是在家多待一個時辰,自己都覺得要完蛋的那種。
無奈,儘管嘛事都沒有,他也只好硬着頭皮走出家門,顯得自己公務繁忙的樣子。
說起來,卓瑪這等女富婆確實讓索封很滿意,他在知道卓瑪的身家之後,第二天,半推半就的在青塘成婚了。邀請的賓客不多,但是除了李逵之外的大宋官員都到場了,即便是李逵沒來,也送來了一份禮物。
兩人不對付歸不對付,但民面上,還能維持。
娶媳婦這種事,尤其是娶富婆,手快有,手慢無。
大宋的官場,奢靡成風,他這個中書舍人的官不算小,俸祿自然也不少,但也入不敷出。要不是還有點祖產,加上族人做生意,給他一份乾股,他連在京城安置一家子都難。如今,他在京城的宅子都是租的,他倒是想買,可惜手上不寬裕。
京城居不易。
沒有宅子的大宋官員,更加艱難。
大宋有不少官員,因爲貪便宜,買了低價的宅子,被御史盯上。遠的不說,就說歐陽修,就攤上過這等倒黴事,結果是宅子讓出來,官丟了。
索封還年輕,他還有大好的前程。真是要因爲這種事丟官,下半輩子就要活在悔恨之中了。
娶了卓瑪別的不說,京城的宅子,對索封來說已經不是問題了。
他要住到保康門附近……想想就美滋滋。保康門附近的豪宅,好一點的都快要五千貫了,再好的,他想都不敢想。
只是,任何好處的背後,總伴隨着這些那些的副作用。卓瑪嫁給索封之後變本加厲地對索封索要,這種事沒臉往外頭說,所有的委屈只能一個人獨自流淚。
索封也是聰明人,他多半猜到了卓瑪的目的。這個女人要個孩子,一個他們共同的孩子。將來卓瑪的財產就能名正言順的交給自己的孩子。而不是便宜了外人。索封地其他子女,對卓瑪來說都是外人,這是毋庸置疑的。這也是大宋世俗的想法,女人可以支配孃家帶來的嫁妝。這份財產是受到保護的,夫家是沒有權力處置,更不能侵吞。
這個想法,不糊塗,不僅不糊塗,反而很聰明。
索封並不反對卓瑪盼着有子嗣傳家的念頭,他就是有點有心無力而已。
有了任務的婚姻,對於中年老男人來說,絕對是噩夢。索封也是如此,更要命的是他新娶的夫人,比他體力好,比他年紀輕,比他執念重……千言萬語匯聚成一句話,就是——生娃!
對索封來說,每天回家就是噩夢。
更要命的是,他快頂不住了。
馬車不知不覺來到了總管府,聖旨的到來,河湟地區總管的官衙算是立起來了。索封在奴僕的攙扶中下了車,正好趕上了準備出府巡視工地的種建中。索封也沒事可做,他是欽差大臣,明面上是大宋派遣來青塘的最高官員。實際上,青塘所有事他都不能插手。他就是代表都事堂來傳旨的官員,僅此而已。
政務不能插手,鄉紳權貴不能拉攏。
他也就是一天天的混日子,等着回京城。
見到種建中,索封客套道:“種大人去哪裡?”
“沐恩寺,去看看工匠們的進度,眼瞅着再過幾個月就要下雪,草原上的雪來的格外早。萬一今年沐恩寺無法建成,就要拖到明年了。”
種建中不無擔憂道。別看青塘的普通百姓不富足,但是青塘的寺廟卻修建的比官府王府都要氣派。
索封邀請道:“種兄不嫌棄的話,不讓上車你我一路聊聊?”
種建中明顯的遲疑了一會兒,這才攀着車轅輕鬆的跳上車。他是從小練的功夫,將門子弟雖做了文官,但一身武藝也不差。如此幹練的身手,讓索封羨慕不已,這身板可以啊!
“種兄這身手,恐怕上了戰場衝鋒陷陣都是一等的猛將。”
種建中擺擺手道:“在青塘城內,可不敢如此狂妄。”
“爲何?”
索封好奇道。隨即想到了一個人,呵呵笑道:“對了,有李逵在,比不了,不能比!”
種建中對自己的武藝還是有點心知肚明的,他沒有萬夫不當之勇,更不是猛將。要不然,他家可是將門,根本捨不得他離開軍隊,進入文官系統。
他的身手也就是比普通士卒強一些,在文官中倒是一騎絕塵的存在。
這麼說吧,不考慮後果。觀文殿大學士範純仁這樣的老頭子,他一個人能打八個;就算是章惇這樣練過的老頭子,他也能輕鬆幹趴下三個以上。
可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呢?
青塘城武力值最高的是李逵,甭管文官武官,在他面前都得慫。
關鍵李逵不是靠着武力平叛,而是靠着計謀。蠱惑了五萬青壯奴隸站在大宋一起,青塘想要不覆滅都難。
如今的種建中是和李逵一條船的人,對索封這個來找茬的朝堂大員,自然不太滿意。只是他位卑言輕,不太好開口。
不過說起了李逵,種建中倒是有些話不吐不快:“索兄,青塘的情況你也聽說了,如今你和卓瑪……”
索封了解的點點頭,原先他是站在都事堂一起,認爲土司世襲可以默認,但絕對不能朝廷用制度固定下來。因爲這裡面存在着一個王化的問題,讀書人考慮的問題,永遠都是改造不同意見的人,至於改造不了的人,那是異端,一定要毀滅。求同存異之類的鬼話,根本就不存在。
可是自從娶了青塘女人之後,索封也問過卓瑪一個問題,爲何當初青塘被大宋收復之後,沒有幾年就發生叛亂?
卓瑪不是不同女人,也不是普通的富婆。說白了,她也是青塘統治階級中的一員。沙朗家族在青塘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要不是男主人死了,也便宜不到索封的頭上。卓瑪倒是回答的很乾脆:“利益都讓大宋收去了,青塘的權貴和僧人還有活路?”
活路當然有,但是要看大宋朝廷給不給,大宋管理青塘的官員給不給。
這等於大宋只想要養狗,而且青塘的部族是狼。不叛亂,纔怪了。
這是個死結。
原先不明白其中的癥結,現在索封明白了,不僅明白了,而且還非常深刻。因爲他也覺察到,如果土司不世襲,青塘的權貴大家族不可能和大宋同心同德。說白了,只要有機會,該叛亂還是得叛亂。就像是不久之前,青塘的所有土司都獲得賜封,雖然當時所有人都歡顏而笑,但索封明顯感覺到,那種強言歡顏背後的憤恨。
以前索封無所謂,可如今他夫人可是青塘首屈一指的富豪,他可能是大宋朝堂上最不願意看到青塘再次發生叛亂的官員了。
可這個問題,難辦。
太難辦了。
“王公有詩云:漢家分土建忠良,鐵券丹書信誓長。”索封長嘆道:“朝堂不是不想給世襲,而是鐵券丹書難辦。這是陛下和封君之間的公約,又稱司約。大宋建國百年,你見過分封功臣的嗎?”
“陛下有這個打算嗎?”種建中問。
索封點點頭道:“陛下倒是有這打算,但是都事堂沒答應。不僅僅是章相,還有其他相公也在猶豫。”
“此時索兄必然有辦法,還請索兄多爲大宋考慮,青塘讓漢人來管蕃人,可以;但不是現在,至少兩代人以後。”種建中懇求道。
索封嘆氣道:“盡人事聽天命吧!這等封君之事,我也是人微言輕。關鍵要說通章相和蘇相,如果他們兩人點頭了,此時應該不難。”
大宋建國百年,難道真沒有功勞足以分封的功臣?
不是沒有,而是這個例大宋的皇帝都沒有破例過。
王爵都沒有封地,更不要說一個小小的土司了。
李逵拋出來的問題,可真的給大宋的朝堂一個大難題。但同樣是身在局中的種建中也看出來了,邊塞要想安寧,必須要用李逵的辦法。吐蕃人治理吐蕃人,羌人治理羌人,要不然漢人來了,當地人就會對漢人產生懷疑。而漢人想要治理蕃人,至少需要幾十年之後,才能容易被接受。總不能在此之前,大宋在青塘駐紮幾萬大軍吧?
真要是軍官威懾,談何信任?
信任都沒有了,還怎麼談效忠?
種建中遲疑道:“不知索兄有沒有給李知州說過朝堂上的事?”
索封搖搖頭,他之前對李逵不滿,是故意打壓,官場的潛規則而已。要說兩人真的有仇,說不上。如今他和李逵的利益卻有點要綁在一起的樣子,李逵不希望青塘不穩,那是因爲這是他的功績。而索封不願意看到青塘不穩,那是因爲他家的財產都在青塘。
種建中大概也覺得這個問題太沉重了,對索封笑了笑:“此時難辦,不過李知州或許能幫上索兄的小忙。”
索封不解了,他有什麼難處需要李逵幫忙?說話間,看向索封蒼白的臉,笑得意味深長。
難道是幫忙生兒子?
卓瑪願意,他也不能答應啊!
只是要找李逵比較麻煩,李逵天天翹班。自從打下了青塘之後,就沒在衙門裡做過幾天事。索封聞聽大爲驚奇,原先他還以爲李逵有擁兵自重的想法,可李逵呢?
打獵。
挖寶。
收集藥材。
泡酒。
並且樂此不疲。
而且他還真從種建中的口中獲得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的病終於……不對,是他的腰終於有挺起來的希望了。
想要在茫茫草原上找李逵不容易,不過好在李逵出城動靜大,隨便問問就能大致清楚李逵的去處。
果然,在海子邊上,索封見到了指揮人手抓魚的李逵。
大鐵鍋,就靠着一望無際地海子,頭頂着藍天,腳踩着大地。索封看到李逵的那一刻,似乎發現李逵不像是第一次見到那麼討厭了。
“李知州!”
索封的到來,讓李逵頗感意外,不過他也不在乎,吵架他沒怕過誰。
要是不吵架,也無所謂,他剛剛抓到了條超過五十斤的青海湖鰉魚,冷水魚,鹹水魚,生長期慢且不說,既有湖魚的嬌嫩,還有海魚鮮美,關鍵不腥。
大鐵鍋燉鰉魚,香味隨着熱氣傳出去老遠。
而索封卻坐在李逵邊上期期艾艾地說一通,李逵瞪眼撇了一眼索封,張嘴差點讓索封下不來臺:“嘖嘖嘖,你這年紀就不行了?”
不過隨後,索封從地獄飄到了天堂:“男人要養,幸好我帶了泡好的藥酒,你還別說,鹿茸,冬蟲夏草,這玩意這地方都不缺。保管你喝上二兩,回去嫂夫人求饒!”
“真有此奇效?”
什麼私人恩怨?都拋九霄雲外去了。
此時此刻,索封除了感激,還有無助中有了盼頭的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