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有了。
還有皇帝的聖旨。
按理說,童貫理應在這支軍隊之中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即便不是如此,也總該把他當成欽差來看待吧?
可惜,童貫還是想多了,大軍出了鄜延路,他竟然被趕出了行軍商討的行列之中。
他氣不過,去找高俅。
高俅兩手一攤,羞愧道:“童公公,要不我說說他們。實際上,他們幾個也不怎麼聽我的。”這話是真的,李雲就不說了,李雲能來還真是看在同門的面子上,才答應的。而且高俅和李雲的官職都一樣。
他們都算得上飛廉軍的副將。只不過李雲的地位要高一些,他掌管騎兵。而高俅就差了點,他統領步兵。高俅要讓李雲聽他的都有些難,更不要說讓李雲聽童貫的了。
這事根本就不可能。
再說了,李雲也不怕童貫報復。他都已經墮落成了軍漢,他還怕個啥?
在參加武舉之前,所有人對他的期望值都是進士。然而,李雲發現一個讓他絕望的事實,他真要是在讀書這個死衚衕耗下去,這輩子很可能變成顏老夫子這樣的窮酸。這可不是他所期待的人生。至於魯達、龐萬春等人,一個是斬殺西夏大將訛其滿的猛將,一個是連珠箭接連誅殺西夏數十党項千夫長的神箭將軍。
高俅門下原先能算得上戰將的陸謙,自從跟了李逵去了一趟西夏之後,也是蠢蠢欲動,有點不服管教的樣子。主要是李逵帶着他在西夏的時候,五千斬一萬,兩萬破十萬……這樣的戰爭場面,就算是回憶起來,都能讓武人有種無法抑制的激動。反觀,跟着高俅,那種不溫不火的行軍,讓他也有點嫌棄。
這樣的結果,連高俅也很無奈啊!
誰不想揮斥方遒,以一己之力揮師斬殺數倍於己的敵軍,可問題是他做不到啊!
他總不能趴在衆人面前對他們控訴,爺們這回是主將,但你們也不要把爺們當成李逵啊!
可這話他不敢說,說了,他還怎麼領兵打仗?
如果要是李逵統領大軍,就飛廉軍如今的底子。全軍沒有一個吃空餉的,都是精兵強將。這樣一支軍隊,李逵統帥,能將西塘王阿里骨打到跪下喊爸爸!
但高俅真沒有這份本事,他雖然喜歡說場面話,誇海口,可自己幾斤幾兩,他還是非常清楚的。李逵,是他這輩子都比不了的存在,只能仰望。不甘心又能如何?只要李雲嘟噥一句:“二哥要是統兵……”
得了,高俅只能敗退。
面對同樣不甘心的童貫,他只能抱以苦笑迴應。他也不甘心,但這又能如何?
人啊!
年輕的時候不信命,但總要知好歹,真要是不知好歹,等到後悔的時候,就晚了!
童貫面對高俅如此無賴的反應,簡直就是氣炸了。他跟着李憲的時候,也見過千軍萬馬,當年他看着李憲統帥西軍十幾萬大軍,那個不算高大的背影,深深地烙印在記憶之中。每每想起,他總有種不可自已的激動。
好不容易終於有了統領大軍的機會,還是大宋最精銳的一支軍隊,此時此刻,他恨不得穿着鎧甲帶領上萬人馬朝着青塘吐蕃的烏合之衆掩殺過去。
沒想到的是,還沒有遇到青塘人,他卻被手下奪權了,這能忍?
更讓他氣不過的是,之前還以爲挺靠譜,很有面子的高俅,原來和他是一路貨色。
可要說他們真不管不顧,也不可能。
一個是主將,一個是皇帝派遣的欽差監軍。
倆人真要是如此放任下去,這支軍隊走到秦鳳路就該散夥了。
不知不覺之間,他們走到了大帳附近。這本來屬於童貫和高俅的地盤,可是,命運彷彿和他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們被氣出來了,被桀驁不馴的驕兵悍將們鄙視到沒臉繼續呆下去。
突然,童貫冒着腰,小碎步不出一點聲音,輕飄飄的出現在了大帳的邊上。這是他在皇宮裡學成的本事,在宮中,宦官是誰也得罪不起的小人物。任何一次驚擾主子,都會上升到性命攸關的絕境。於是,走路無聲無息,成了他們在宮中活下去的第一項技能。高俅很疑惑,跟着來到童貫的身邊,不解道:“童公公,想要聽爲何不去大帳裡聽?”
只要放得下臉,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過不去?
高俅就是這麼個能屈能伸的主。
可是童貫不行,他是要臉的人。要不然,也不會留着臉上所剩無幾的鬍子充門面。他想要偷聽飛廉軍的這些驕兵悍卒們到底會怎麼在背後評價他?
既然童貫堅持,高俅是講義氣的,他就陪着他。反正他已經看穿了,飛廉軍的這幫手下有點瞧不起他。但這也正常,誰讓他戰鬥力比不上魯達,排兵佈陣不如龐萬春,甚至來兵衝殺都還有李雲在他頭上壓着。
“我建議然道,從蘭州過境,直接繞道青塘人的背後去,切斷他們的退路。”
“不行,蘭州那邊黃河不好過。而且過境西夏,誰也不知道党項人會不會發瘋。應該從渭州走,穿過秦鳳路三軍的間隙之地,在青塘背後發動攻擊。”
“情報上說隴右已經陷落,秦州的情況不明,一旦青塘主力不在渭州方向,豈不是糟糕。這麼做是否太冒險了?”
“隴右周圍都是山,你覺得青塘人會將主力放在隴右,從而正面威脅秦州嗎?”
……
就像是一羣噪雜的麻雀,大帳裡吵成一團。誰也沒服誰,誰也說不服誰。這個結果倒是讓童貫非常滿意,真要是鐵板一塊針對他,他肯定受不了。可要是他們之間本來就有隔閡,那麼他搬弄是非地本事就能派上用了。
大帳內的爭論還在繼續,突然,有個人卻發表不同的建議:“爲何你們不去問問高將軍,他纔是主將吧?”
“他?”
李雲撇了一眼多嘴的陸謙,後者倔強的點點頭。
蹲在大帳外頭,腿都麻了,終於聽到一句像樣的話了。高俅心裡一暖,眼角微微發酸,輕輕自言自語道:“陸謙好小子,爺沒有白疼你。”
畢竟是自己從御拳館帶來的手下,忠心是沒有問題的,雖說跟着李逵見了市面,但回到身邊還是可以重用的人。
大帳內陸謙面對好幾雙質問的眼神,心頭一凜,這才意識到之前好像說錯話了。
李雲質問:“高俅很講義氣,是兄弟這沒錯。但問題是,他會點什麼?”
靈魂拷問之下,陸謙總不能在軍營說自家曾經的主子蹴鞠水平大宋第一吧?還曾經因爲這份絕學,短暫成爲官家的首席御用蹴鞠教練?
李雲追問:“他能指揮騎兵衝破敵陣嗎?”
陸謙急忙搖頭,道:“他哪會啊!”
魯達問:“他能站在重甲步兵之中,不動如山,硬抗騎兵衝擊?”
陸謙沮喪搖頭:“恐怕不行。”
龐萬春想了想,他覺得應該自己厚道一點,畢竟高俅是恩主的朋友,總不能將人踩在腳底下不管不顧:“聽說高將軍最近苦練武藝,而且苦讀兵法,排兵佈陣總該會吧?”
“恐怕還真不會。”
陸謙不是看不起高俅,而是不能瞎說,萬一小夥伴們信以爲真,到了戰場上眼巴巴地盼着高俅排兵佈陣,豈不是要害死很多人?他急忙搖頭道:“我估摸着再學學,他還是能排個方陣和圓陣。可不是有諸位好兄弟在嗎,咱們幫襯着些糊弄那個從宮裡頭出來的老宦官,總該不成問題吧?”
這話一出,高俅在大帳外氣地咬牙切齒,恨不得衝進去將這幫造反的傢伙都一鍋端了,可是臨了還是沒這麼做。
只是惡狠狠地對地上吐了一口濃痰,怒罵:“叛徒!”
“誰在外面!”
呼啦十來個將校衝出大帳,發現這支軍隊的主將和監軍都蹲在大帳門口邊上聽牆角。剛纔他們說的話都讓人聽去了,一個個臉色都不太好看。太不要臉了,竟然如此下作,簡直不當人子。
李雲看到高俅敢恨不敢言的樣子,像極了在蘇軾家中受委屈的苦悶。心頭有點不落忍地愧疚了一小下,目光盯上童貫,心說:“肯定是老宦官教唆的,但凡要點臉,絕對幹不出這等齷蹉事來。”
不過背後說人壞話被抓現行,李雲還是非常有經驗的。但他也吃不準老宦官是否吃他這一套。
其實童貫不算老,正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童貫發現李雲對他和善的微笑,還有巴結的眼神,似乎回到了過去,他仰慕的那個殘缺男人的樣子,他叫——李憲。
“童公公,我們剛纔在誇你。”
“沒錯。”
“是真的,可是卑職發現即便是我們用匱乏的詞句都無法形容我等對公公的仰慕,站在公公面前,小將心中除了激盪之外,只有激盪,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
“別,咱家是宦官,在宮裡頭什麼沒見過。說話比你甜的多的是,可轉眼就巴不得人去死!”童貫真心很累,他想要建功立業,就必須要靠着這幫不靠譜的傢伙。現在他再次發現這幫人的另一面,不要臉。
他很想質問這幫混蛋,你們在李逵跟前都學會了啥?
總不至於是拍馬屁吧?
還真別說,童貫猜着了。李逵喜歡聽恭維的話,雖說從李雲、魯達口中說出來,他一句都不信。但並不妨礙他聽着心裡頭舒坦。就連耿直的魯達,在李逵的雄偉之下,只能低頭苦學。至於龐萬春對李逵,那是真正的敬重。
他起於微末之時,就受到了李逵的照顧,後來成爲程知節的親衛隊長。再後來李逵考中了進士,卻依然平易近人,沒有因爲他卑微的身份,而對他敬而遠之。要是自家妹妹成了京城女霸王,龐萬春恨不得將妹妹獻給李逵……
人總會遇到坎,但是童貫卻發現之前人生中的坎和現在相比,什麼也算不上。
就算是當年進宮去勢的那個晚上,他歪着腦袋看着牀頭地那盞油燈,是多麼的孤苦無依,似乎也沒有今日這麼艱難。
他深吸一口氣,走入軍帳。軍帳之內,清晰標註過的軍中輿圖,卻顛覆了他之前對輿圖的認知。圖上清晰的標註,讓他一度失神。之前的不滿似乎在心底裡鬆動了起來,再看沙盤,他沒認出來這玩意的用處。問道:“此乃何物?”
“沙盤。配合輿圖使用,李大人在軍中的時候,一再要求的準備。公公請看,隴右的地勢是一條狹長的峽谷,而渭州相比來說,卻平坦許多。如果要選擇進攻,您會選擇哪裡?”
沙盤不過是將地形放在了模型之中,是縮小了的地形。這種一目瞭然的感覺,讓童貫頓時驚歎,抓到寶貝了。
他決定肚量再大一些,對有本事的人,他覺得多給一點寬容是應該的。他問:“你們商討至今,是否有了結果?”
“這個……”龐萬春爲難的看向了李雲,似乎用眼神說:“你官最大,你說!”
李雲無奈,只好實話實說:“我們發現即便沒有飛廉軍出現,秦鳳路也能穩住陣腳。我軍只要在蘭州牽制,就足以穩定戰局。”
“如何破軍?”童貫急切道。
李雲撇了一眼童貫,無奈道:“破不了,我們追不上。實際上,蘭州也不用去,因爲此城威脅不了青塘人。只有一路抵進河州,才能真正對青塘人產生威脅。但孤軍數百里,萬一有所不測,全軍危矣。而且當年王公收服河湟用了八萬大軍,我們兵力上少了一半。另外三萬大軍經過此戰,是否有鬥志都難說。”
“所以……”
“我們賴在這裡,是派人寫信去給我家大人,問怎麼辦?”
童貫沒來由的心頭一痛,你們難道就如此信不過咱家?可這話讓他怎麼說,好在魯達解釋起來清晰明瞭:“只要我家大人來了,說是三千騎兵也能攪和的青塘人天翻地覆。戰場上,大人帶着一千人衝入五萬大軍,破敵大勝也不在話下。”
童貫嘴角暗暗發苦,他可沒辦法像李逵這麼胡來。
只好無奈道:“先去蘭州再說。”
膚施府衙,種建中被李逵直勾勾的盯着,後者渾身不自在,放下手中的公務,嘴角抽搐道:“人傑,爲兄是否有不妥之處?”
“不是,我看你面相,有統領千軍萬馬之才,窩在延安府做推官委屈了你。”種建中聞聽,勃然變色,怒氣止不住的往上竄,他任勞任怨的被李逵欺負也就算了,這廝如今還想要讓他去武將。他老種家就是武將世家,出個文官容易嗎?
你摸着良心問問自己,難道就不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