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恥之徒!”
陽泉縣縣尉狄安狀告李逵的原因,很簡單,因爲耽擱了交接的期限,李逵要受到責罰。難道還在陽泉縣任上,無法趕赴下一個就任地的狄安就不需要受到責罰嗎?
狄安這麼做的原因很簡單,就是想要給自己脫責。
但是李逵呢?
還沒怎麼着呢,就要殺人。這是朝堂之上,不是什麼延安府的戰場。吏部陝西司的郎官氣地指着李逵的鼻子發抖,他倒是很想大罵幾句,但見到李逵撩起袖子,露出黑鐵般的臂膀,還有那鉢頭般拳頭,吞了口唾沫,認爲自己還是應該做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識時務者爲俊傑。
可他退讓了,李逵並沒有打算退讓。
“敢問大人,如果你在陽泉縣做差遣官,你該當如何?”李逵窮兇極惡的猙獰之下的追問,讓人不寒而慄。
“這個……”
郎官口拙,文官出身,腦子都不笨,他也知道李逵的問題很難回答,甭管什麼樣的答案,其實都是錯的。
李逵冷笑不已:“很難回答嗎?難不成這位大人也認爲命纔是自己的,百姓是草芥,只有命在,才能做官,做大官不成?
“李逵,你不要胡攪蠻纏!”對方也被激怒了,朗聲道:“現在本官詢問你,爲何錯過交接陽泉縣縣尉的官職,是對貶官懷恨在心?”
“國難當頭,自然是前赴後繼。西北各地百姓紛紛運送軍械,趕赴前線。地不分南北,人無論老幼。就連內省押班宦官郝隨郝公公,殘缺之人,都捨生忘死在陣前與將士共進退,此時誰還會記得交接官職?如果我是狄安,斷然沒有龜縮陽泉縣縣城的道理,自然是組織青壯,趕赴膚施,抵禦西夏鐵蹄南下,人在既爲大宋屏障,保後方萬全。”
郝隨也在大殿裡,黑壓壓的人羣之中,李逵沒瞅見。當然,能夠在大朝會上讓李逵將他的功績宣佈於世,郝隨還是很感激的。但美中不足,讓郝隨心中憤憤難平,默默不忿的是:“李逵你以後說起咱家的時候,能不能不說咱家是殘缺之人嗎?”
誅心的話,對別人恐怕很有威脅。但是對李逵,呵呵,他想簡單了。別人說一句話,李逵能說上十句,一百句。
不按套路出牌的李逵做出驚人之舉。
李逵扒開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甚是辣眼睛。
就連章惇在遠處看地也是眼皮子直跳,他倒是不擔心李逵會被吏部質問而難住。他認識李逵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有蘇軾前兩年有事沒事就跟他吹噓李逵的能耐。在他的印象裡,李逵這小子一肚子壞水,而且脾氣還暴躁。要是吵架超不過,鉢頭大的拳頭也會給他掙來面子。
可李逵會吵不過一個自命不凡的吏部郎官嗎?
顯然,章惇是樂地在旁看戲。
反倒是李清臣臉色鐵青,他是紹聖元年的大宗師,也是李逵在官場上的恩師。可以說,李逵以後升官,需要保人的話,別人能推辭,他卻不能推辭。師徒名分,是無法割捨的。做老師的或許可以,但科舉之中,逐出師門不過是笑話。
“這小子就是亂來。”李清臣雖是臉色難看,但也不好多說什麼。
李清臣對曾布挑了挑眉,似乎已經看穿了這是曾布的手段。收拾李逵,緊接着對付蘇轍。李清臣頗有幸災樂禍的痛快,這倆人,老的老奸巨猾,小的沒臉沒皮,就你這樣的能是他們聯手的敵手?
正在此時,李逵拔出喉嚨嚷嚷,他也不管了,聲震大殿:“我爲大宋流過血,爲百姓受過傷,就問本官所做作爲何錯之有?吏部屬官揪住本官沒有按時交接官職爲由,肆意打壓朝廷功臣,我不服!”
李逵亮出了傷口,其實並不大,在戰場上,刀劍無眼,混戰之中真要是一點傷都沒有,也不太可能。
就李逵這大嗓門,嚷嚷的動靜,連後宮都快聽到了,他還覺得委屈,說起來沒人會信。
吏部郎官啞巴了,腦袋嗡嗡的直響,宛然被李逵的操作給嚇傻了,腦子裡就一個念頭:“斯文掃地,斯文掃地。李逵竟然在朝堂上脫上衣,他可是文官吶!”
就連吏部尚書楊畏也看不下去了,冷冷的看着吏部右侍郎田沛。
他雖說是尚書,但是左右侍郎要說真的以他馬首是瞻,他也不信。至於田沛是什麼人,楊畏再清楚也不過了,曾布的兒女親家。原本,楊畏也沒有想要和李逵過不去,吏部之前在朝會上跳出來指出李逵的過錯,顯然是繞過了楊畏。
此時,李逵佔據了絕對的優勢,按照他的習慣,接下來是要痛打落水狗的時候。沒想到楊畏站出來,咳嗽一聲道:“吏部屬官人浮於事,尸位素餐。陛下,臣不察,至屬下肆意妄爲,陷害朝廷忠良,還請陛下責罰。”
之前要趾高氣揚的吏部郎官,看到吏部尚書楊畏將他定性了,頓時嚇得臉色一白,回頭看向了右侍郎田沛。真要是被按住了罪責,貶謫都是幸運,丟官都不是不可能。
可惜,田沛根本就沒有幫他說話的意思,反而動也麼動,雙目微微閉,似乎是在養精蓄銳。
自始至終,李逵都沒有問對方的姓名,吏部的官員對沒有根基,連皇帝都沒有見過的官員儼然是天。但是對於天子門生,簡在帝心的李逵來說,和吏部關係好不好,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他當初在皇城裡貼官是直秘閣,職官是少府,雖說是小官而已,但都是皇帝越過吏部給的官職。根本就沒吏部什麼事。
京察對其他地方官員來說是道坎,但是對李逵來說,就算是政績評爲下下,又能奈我何?
就算是沒有皇帝的賞識,只要大臣認識的足夠多,有人舉薦,李逵一樣能夠平步青雲。吏部還是對他沒辦法。大宋的官場就這麼古怪,吏部考覈只有對沒有根基,沒有知名度,沒有大人物賞識的實幹派有很大的約束力。
可是李逵不在此列。
這時候,皇帝趙煦也有點哭笑不得,問楊畏:“楊卿,李逵錯過該如何處理?”
楊畏躬身道:“陛下,臣以爲李逵大義在先,無錯。至於錯過交接,陽泉縣縣尉狄安罔顧百姓,只考慮自己的安危和富貴。往小了說,是不顧大局。往大了說,是貪生怕死。此人人品不足以享朝廷恩典。”
“狄安是進士嗎?”
“不是!”
“既然不是,就削了他官籍,永不錄用。”
自始至終,李逵站在了大義的最高點。攻訐他,只能是引火燒身。因爲他有功績,又有大義,朝廷沒有理由讓李逵被打壓。真要是如此是非不分的話,恐怕朝廷的威信也將受損。
狄安被奪官?
也是他倒黴,當大人物的馬前卒。按照吏部原先的考覈,狄安在陽泉縣任期滿了之後,就會升遷,委任爲八品縣令,算是升官了。
沒想到飛來橫禍,升官不成,還丟了官籍。
可李逵並沒有打算放過狄安,狄安不是沒有別的處理辦法,怪就怪這傢伙太自以爲是了。原本在鄜延路就能妥善解決的問題,只要狄安上報給延安府知府,鄜延路宣撫使呂惠卿,以鄜延路的名義起草一份公文就能解決李逵和狄安的難題。
可這貨卻要將事情搞大,李逵覺得這貨肯定對自己帶有濃濃的惡意,放過他,豈不是便宜他了?
不成,要是狄安真成了百姓,李逵身爲官員,去狄安找報仇,有欺壓百姓的嫌疑。別說他了,當年章惇他爹門人在鄉里欺壓百姓,連累章惇只好辭官。可是官員欺負官員,不叫欺負,叫磨礪。說好聽點,是給鍛鍊被欺負官員的能力。
李逵急忙開口道:“陛下,楊尚書。下官以爲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楊畏瞪眼不解,心說:“你都恨不得弄死狄安了,這會兒卻給狄安說話,腦子壞掉了吧?”
可李逵腦子怎麼可能壞掉?
他也不打算裝出悲天憫人的樣子,反正裝出來,裝出來也不像。只是裝出憨厚的誠懇樣子,痛心道:“有道是懲前毖後,治病救人。臣以爲,官員沒有做好,不是他做不好,而是沒有機會做好。臣以爲,狄安雖有錯,但他恩蔭官是父輩爲大宋的立功之恩典,如此剝奪,讓祖宗蒙羞。有道是,知恥而後勇。想必只要給他一個機會,他定然會對朝廷感激涕零,重新做人。”
趙煦看了一眼李逵,覺得李逵不是什麼濫好人,可又摸不準李逵的心思問:“李卿可有建議?”
“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臣不認爲狄安一定不是心無朝廷百姓,而是一時糊塗。如今延安府半個州府被西夏兵禍席捲,各處需要修繕堡壘城寨無數,正是需要用人之際。而狄安在延安府任職三年有餘,對延安府熟悉。懇請陛下給狄安一個機會,一個向朝廷表明忠心的機會。”
“機會在哪裡?”
“平戎寨在兵禍中被毀,需要一個寨主,一個稅監。臣舉薦狄安擔任平戎寨稅監。”
絲——
就連章惇也倒吸一口冷氣,李逵這廝的心思真夠歹毒的。平日裡不招惹他沒事,一旦招惹了他,真是往死裡禍害。
平戎寨稅監,都是邊境的兵寨堡壘,哪裡用得上什麼稅監?
而且平戎寨就在西北邊塞,西夏進攻的必經之路。這地方做官,不就是逼着狄安去送死嗎?
但在大義上李逵又站住了腳,還不能說他陰險。這是李逵給狄安一個表現他勇氣的機會。要是狄安在場,不僅不能破口大罵,還要感謝李逵給他洗刷自己身上污點的機會。
一個小小的九品官,皇帝怎麼會在心上,不痛不癢的點頭道:“準了!”
李逵一通亂拳之下,第一個麻煩順利解決。
大義。
對於文官來說,這玩意真的太好用了。就算是天大的麻煩,只要抓住了大義,對於文官來說,就能爲所欲爲。
不過接下來的麻煩對李逵來說就不那麼容易了。
戰場殺俘。
這怎麼都和大義不搭邊,甚至還會被貼上殘暴的標籤。
好在李逵是文官,不是武將,還不至於被文官們排隊過來踩一腳的倒黴相。
對武將來說,只要擁有足夠重要的功勞,也能讓他爲所欲爲。
當年狄青爲什麼會被文彥博欺負,連帶着後來朝堂上資歷很淺的文官,都要去狄青的腦袋上踩一腳?
按理說,狄青的功勞已經很大了,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在仁宗一朝之中,沒有哪個朝廷重臣敢說自己的功勞比狄青要大,功績要高。但狄青還是被冷落,嘲諷,甚至排擠。歸根結底身份是一方面,如果他不是配軍出身,而是出自將門,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羞辱和煩惱了。
可惜,他不是。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他的功勞不夠。
或許這麼說有些苛刻,狄青的功勞不大嗎?
狄青的功勞,在對西夏作戰之中,他不是主帥。大宋的規矩,武將永遠都不可能成爲主帥,所以他即便征戰多年,殺敵無數,但卻沒法讓文臣們真正的信服。即便狄青在西軍之中作戰勇猛,但大宋也最多不過是扭轉了好水川一戰大敗之後的頹勢,距離滅西夏還差得遠呢?
如果狄青帶兵滅了西夏,文彥博估計也不敢對狄青如此輕慢了。
他最大的功績是平定儂智高叛亂。可儂智高叛亂在兩廣,對於大宋來說,這地方算是犄角旮旯的窮鄉僻壤,即便平定了叛亂,在朝堂上也不過是個武將的本分,而不是讓皇帝破壞制度的理由。
而且仁宗擡舉狄青,一方面不排除仁宗真的喜歡狄青。另外一方面,是深層次的原因,仁宗皇帝也發現了,大宋的軍隊越來越弱,需要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物成爲軍中將士的榜樣,而狄青這個從小兵,一步步成爲大將軍的帥才就成了仁宗皇帝樹立的典型。
但恐怕讓他也沒有想到的是,仁宗破壞了武將不入樞密院的規矩,導致文臣們的反應異常激烈。
可要是狄青的功績更大一些呢?
收服燕雲十六州呢?
那麼狄青就可以封王,到時候誰敢上來惹他,大嘴巴子抽上去,皇帝也不會在乎。即便是武將打了文官又如何,一句話懟回去:“爾敢羞辱大宋功臣?”
足以讓人啞口無言。
這就是功勞太小的原因。說白了,狄青從武將進入樞密院,雖說是做的樞密院副使,但在文官之中,這個官職也是中樞要職,位高權重,自然會引起文官的反感和憤怒。歸根結底,還是狄青的功勞沒有大到足以讓他破壞規矩。
御史臺來刁難李逵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和李逵有過矛盾的張商英,他靜靜地看李逵在朝堂上鬧騰,卻不急不緩,等到李逵大勝而歸,突然冷笑着走到李逵的面前,問:“李逵,你可承認戰場殺俘?”
“我做了?”
張商英愣住了,他也被李逵的不按常理做事的風格嚇了一跳,戰場殺俘乃不祥之兆,你就沒有敷衍,否認的打算。
張商英沒想到李逵承認的如此痛快,打亂了他步步爲營的打算。
可胸口燃氣的熊熊火焰,卻刺痛着他脆弱的神經,尤其是他中進士三十年了,在朝堂上也是老前輩了,可是做官一直運氣不好。當年,神宗駕崩之後不久,宣仁太后垂簾聽政,誰都知道打壓變法派是宣仁太后的意思,朝堂政令也是宣仁太后的決斷。
可當時還在開封被打壓當推官的張商英卻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上了一道奏摺。
上奏摺也就罷了,可其中一句惹出了天大的麻煩。這話也簡單,是論語中的話:“三年無改父之道,可謂孝矣。”
這話讀書人都知道,出自《論語·學而》,全文是:“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這話的大概意思就是,父母不在之後,子孫能夠遵守祖輩的志向,才能看出是否是真的孝。
但張商英這奏章上的很腦殘,明面上,趙煦登基之後,趙煦應該遵從神宗皇帝的志向。可是朝堂上決斷的是神宗的生母宣仁太后,讓當媽的去繼承兒子的志向,也只有張商英能夠想的出來。至於說什麼趙煦當時沒有話語權,當初趙煦才十歲,讓十歲的孩子決定大宋的未來,真的可以嗎?
不過,如今的張商英學乖了很多,他也找到自己的大義:“我朝以仁愛禮讓立國……”
卻沒想到,李逵粗暴的打斷道:“敢問張大人,知兵乎?如戰乎?”
李逵這話雲山霧罩的,開口就問張商英會打仗?上過戰場?這不是蠻不講理嗎?張商英怎麼可能會打仗?
張商英愕然,隨即怒道:“本官是文官。”
“章相是文官,有隻會千軍萬馬只能,怎麼說文官就不能知兵善戰?”
“李逵你什麼意思?”
“沒打過仗的人最好不要討論戰爭,要不然會害死很多人的,張大人以爲如何?”
郝隨遠遠的盯着李逵的背影,激動的攥緊拳頭,心頭暗暗給李逵鼓勁:“噴他,碰他,噴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