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副相,竟然在慰問爲國征戰的將士們的時候,抱着車輪吐了個稀里嘩啦。
蘇轍把這份罪責都怪到了李雲的頭上。
沒辦法,誰讓他多嘴的?
可李雲也委屈,天地良心,他也是好心提醒不是?戰場上殘肢斷臂,自然少不了。尤其按照軍中的賞罰制度,是需要首級來記錄功勳的。
那種血腥的場面,估計蘇轍這位文豪見了,也就是早吐和晚吐的區別。
清點俘虜容易,活人要指定口糧,總不能餓死吧?總數八千五百餘人,之所以人數不確定,主要是死了不少。這年頭在戰場上負傷,尤其是重傷能夠在醫師的手下活過來的本就不多見。而党項俘虜更不可能享受宋軍傷兵的待遇了。
傷口流血,弄一把土捂住傷口,糊弄人的被把戲都有可能。
能活下來的,每一個都是奇蹟。
只不過首級統計起來有點難。
一方面,自古以來的戰場,勝利方掩埋失敗方,或者雙方各自掩埋戰死士兵的屍體,這是最尋常不過的事了。
至於說棄屍荒野,這絕對不可能。屍體一旦在荒野腐爛,很容易爆發瘟疫。而人面對瘟疫,這種看不見的殺手,比戰死都讓人感覺恐懼。
所以掩埋屍體是必須要做的頭等大事。除非是在根本就不可能佔領的土地作戰。打完了之後,污染敵人的水源,土地,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比如說中原王朝的軍隊去草原作戰,很可能就會採用這種辦法。因爲在中原王朝的眼中,草原根本就守不住。
另一方面,統計戰功就不得不砍頭。這種苦差事,在軍中很少有人會願意,即便主將下令,也會很不情願。
所以,戰功的計算就相對的滯後了一些。
蘇轍心中翻涌,他想象不出,小土匪一樣的李逵,從皇城被趕出來之後,竟然在西北如魚得水。輕而易舉的建立如此功勳。
一天之後,李雲知道自己在蘇轍面前不遭待見,卻還是拿着統計數據找蘇轍。看到的一幕讓他倍感憂傷,李逵竟然和蘇轍聊地火熱。心中羨慕不已。卻不得不佩服李逵的勢利。就聽到蘇轍雙眼放光地聽李逵道:“師叔祖,這農莊的封閉經濟閉環做好了,不比一個縣城差多少。關鍵是,自給自足,您想,佃戶的時間被釋放之後,就能發展其他的經濟。但是佃戶沒錢,莊主有錢。而且莊主多半是閱歷豐富之人,能看到需求旺盛的商品。只要有規劃的投入資金,不久之後,就能出現數個產業。人沒有增加,但是大家一起富裕了,莊主多了產業和財富,佃戶多了收入和月俸。本來關係緊張的僱傭關係,因爲佃戶感激莊主的仁義,而變得其樂融融,何樂而不爲呢?”
“人傑,你說這個小農莊有搞頭?”
不同於蘇軾,蘇轍對於莊園的管理非常上心,他這些年的俸祿,大部分都支出在了購買土地上了。在開封附近,蘇轍就有一個規模不小的莊園。
作爲大地主,蘇轍對於掙錢肯定是非常上心的。同時,作爲士大夫,他還有一種互惠互利的念頭。原本這個念頭是奢望,但是聽李逵的一席話,頓時有了茅塞頓開的豁然開朗。
李逵算是找準了蘇家兄弟的脈搏。
和師祖蘇軾聊天,和他老人家談酒,談理想,老爺子能在醉醺醺的情況下,和你稱兄道弟;蘇轍比蘇軾難搞,但是隻要和他談莊園管理,談體恤莊戶,談合作共贏,談創收,這位就能將你當成心腹。
李逵就是不知不覺之間,將話說到了蘇轍的心坎裡。
蘇轍長嘆不已,懊惱道:“如此說來,當初老夫不該不支持堯夫兄的建議,在朝堂上宣揚小農莊,顯然是太過淺薄了。沒想到,合理安排人力,就能讓莊園產出增加一倍有餘,此乃千秋萬代之功業,老夫向你認個錯。尤其人傑……你能夠心懷百姓,爲身無長物的佃戶赤貧之家考慮,此乃士大夫風範,一定要守住本心!”
“師叔祖放心,弟子一定按師叔莊園,謀劃一個合理的方案。”李逵當即拍着胸脯表示他對蘇轍事很上心。蘇轍的莊園並沒有記錄自己的名下,這是大宋官場的潛規則,留在家鄉的家人子弟,纔會是莊園的名義擁有者。而蘇轍莊園的名義管理者和擁有者,是他的兒子。
隨後,蘇轍拍着李逵的肩,寬慰道:“人傑,你是個好孩子。”
李逵笑的像是狐狸,卻謙虛道:“是尊長們愛護的好,逵哪敢說好。”
李雲看的目瞪口呆,這也太無恥了吧?你們在談錢啊!在談剝削啊!怎麼能輕飄飄的,好像是給人送錢做好事般的無恥?
只不過李雲也知道,自己做不到李逵那等無恥。
而且,他還知道蘇轍的事最不待見的人就是自己。
“師叔祖,您老要的軍功首級也統計出來了,是否今日去查驗?”
蘇轍臉色白了一陣,心中暗暗慶幸,沒有吃朝食。要不然還得吐出來。只不過,這幾天胃口實在太差。
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李雲,沒辦法,每顆首級都需要他看過,這是蘇轍之前說過的原話,李雲只不過讓蘇轍遵守之前的許諾而已。
李逵見蘇轍難受,畢竟一個讀書人,這輩子都在和文章較勁的大文豪,讓他去數首級,確實有點強人所難。
於是,李逵開口建議道:“師叔祖,党項人自從李元昊登基後頒佈《禿頭令》,党項士兵的首級就尤其好認。要不然讓程將軍和郝公公去確認,之後再由師叔祖覈對如何?”
蘇轍遲疑道:“會不會出錯?”
李逵淡然道:“八千多的大活人都要送去京城,首級能有什麼錯?”
是啊!
活的俘虜就有這麼多,死的錯幾個,重要嗎?
蘇轍聞聽,頓時心情舒坦,變體通暢。這麼想也對,党項人本來就好認,個個都是剃了個禿頭,滑稽的很。要知道,在西夏建國之前,党項人除了黑一點,沒有什麼缺陷。尤其他們的長相之中,高鼻樑,深眼窩,大眼睛,還是很附和中原漢人的審美標準的長相。
尤其是當年的党項男人,個個都是長髮飄飄的男子,說不上俊俏,但絕對不醜。
可如今呢?
全民禿頭,也不知道當時的李元昊是怎麼想的。讓人忍不住猜測,不會是李元昊禿了,面子上下不來,這才讓所有党項男人剃了個禿頭,正所謂爲君分憂吧!
不過蘇轍還是提醒李逵:“人傑,天色不早了,今晚老夫就去金明寨安頓,你要是沒什麼事也一起來吧?對了,戰報重寫一份,老夫聽士卒們議論,當日作戰,你可是身先士衆,斬殺西夏大將,當記首功。又有指揮若定,玩弄西夏數萬大軍的雄才,不要妄自菲薄,該給自己爭取的,還是得給自己爭取。”
“師叔祖,逵慚愧,沒想過改行當武將。”李逵裝作爲難道。
蘇轍一拍腦袋,懊惱道:“人傑,你的想法是對的,不要入將門,從軍沒前途。當然,你也不會入將門。朝堂還沒有進士及第的文官從軍的先例。算了,老夫給你寫一份秘折,發給秘書省和都事堂。你就放心好了。”
這樣的蘇轍哪裡還看得出對李逵不待見的樣子,親孫子也就這麼愛護了。
等到蘇轍走了,李雲拉着李逵的衣袂,心頭一個勁的泛酸道:“二哥,什麼情況,師叔祖怎麼轉性子了,他不是最厭惡我們的嗎?”
作爲很可能砸蘇門招牌的倆兄弟,李雲之前總覺得自己在蘇門正經子弟面前擡不起頭來,好在還有個李逵做伴,一起被蘇轍鄙夷。
可突然間,李逵竟然獲得蘇轍的青睞,頓時有種被好兄弟出賣的憤懣。
李逵摸着下巴玩味道:“我們這個師叔祖很容易擺平,以前真沒想到這一層關係。突然間說起來,他老人家就有種滔滔不絕之感。”
“什麼關係?”李雲也想被師叔祖寵愛,雙眼期許道。
“經營之道。”李逵比劃道;“咱們這個師叔祖不簡單啊!在許州置辦了個八十頃規模的農莊,這些年的俸祿都填補了進去。但是農莊產出一直不能讓他滿意,你只要有辦法讓他覺得既幫助了田莊的佃戶,又能讓他老人家增加收入,他一定把你當親孫子看待。”
李雲聽到經營之類的問題,頓時氣焰熄滅了,蔫了吧唧道:“二哥,我連賬本都看不明白,你覺得我能說的師叔祖能覺得有用?”
李逵搖頭道:“算了,你以後就少見師叔祖他老人家吧?”
鄜延路的戰事告一段落。
在木波鎮,章楶埋伏下的三萬大軍正殺地興起。
要是在大宋西北有一個統一的指揮機構的話,這時候應該第一時間就準備反西夏的謀略。
即便不打,也要做出方案來。接連兩場大敗之後,西夏大傷元氣,趁他病要他命,這纔是解決大宋財政的最好契機。變法完全是瞎胡鬧。只要西夏被滅,大宋的財政立馬可以節省三千萬貫一年,頃刻間就能轉危爲安,錢多的花都花不完。
變不變法,就不那麼重要了。
京城。
保康門李家巷,李宅。
小皇帝趙煦從大門口冒出個腦袋,看到在院子無聊曬太陽的三叔公,神色輕鬆的走來:“三爺,您老可愜意?”
“老了,只能曬着太陽等死了。”三叔公翻了翻眼皮,聽聲就知道是黃傭這小子。當然,按三叔公老而彌堅的雙眼,看定看出了黃傭不過是化名而已。姓黃的,在京城內就沒有一個顯赫的。而黃傭經常是前呼後擁,且對很尋常的事情非常弱智。即便黃傭的隨從也不簡單,那個韓德勤就給人一種上位者的氣度。
這說明什麼?
黃傭很少接觸社會百姓,顯然是高門大院中的一流子弟。
什麼公爺!
大宋的公爺一點都不值錢,從二品的官員稍微受到皇帝重視一點的,都能混個公爵。就黃傭展現的氣度和排場,三叔公猜測應該是個沒什麼實權的王爺。他老人家沒將黃傭的身份往皇帝那裡去靠。總覺得自己一個糟老頭子,怎麼可能堂堂皇帝會對他感興趣?
就黃傭表現出沒眼力的樣子,真要是皇帝。三叔公肯定會氣不過嚷嚷道:“堂堂帝師,竟然教出個這麼玩意,該殺!”
“老前輩,我是來報喜的。”黃傭討好道,這讓他身邊的宦官嚇壞了,陛下怎麼能站着對一個坐着的平民百姓如此低聲下氣的說話?
可趙煦並不在意,黃傭也好,趙煦也罷,出了皇宮,他就把自己當成是個年輕人,僅此而已。
三叔公這才坐起身,伸手從茶几上摸到了茶壺,給自己灌了幾口,眯着雙眼擡頭道:“老夫的誥書下來了?”
“這個……有點難辦。”趙煦爲難道:“原本李逵在皇城擔任天子近臣的直秘閣,隨便找個由頭,就能將老前輩的誥書弄好。六品,七品的文散官而已,朝廷不會吝嗇。可是你也知道,李逵得罪了太后,去了西北。這沒有功績,想要封賞您老也沒有理由啊!”
“我家人傑這輩子就命犯小人,這次命犯女人。他冒犯誰不好,去冒犯太后,這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關鍵是,沒有誥書,老夫何年馬月才能衣錦還鄉?”沒錯,三叔公在京城苦等誥書,可是等來的卻是失望。要是他老人家成官員了,甭管有沒有差遣,他都是沂水縣最耀眼的老頭子。
如今三叔公在京城一等再等,等到耐心快沒了。
趙煦暗暗叫苦道:“要不老前輩,再等等。”
“再等吶!我跑把我老頭子給等沒了!”三叔公猛然想起一個關節,瞪眼問趙煦:“對了,你辦事花錢了嗎?”
“沒啊!”趙煦心說:“給三爺一份誥書而已,賜封的還是散官。自己蓋戳,讓秘書省出一份誥命文書,簡單的很。需要花錢嗎?”要是三叔公是李逵的親爺爺,李逵即便貶謫去了西北,也能得一份誥書。這是進士的優待。可問題是他老人不是李逵的親爺爺,本家堂爺爺,就難辦了。
三叔公聞聽,頓時覺察到了癥結所在,坐直了對趙煦道:“花錢吧,用錢砸,我就不信了,手拿把攥的事,怎麼就會如此費勁。原來你小子就是個愣頭青,這事不上下打點些個,能辦妥帖了?”
“放心,三爺有錢,先給你三千貫,走通禮部的路子,就好辦了。”
趙煦傻眼了,他可能是大宋唯一一個賄賂官員,官員會嚇得下跪磕頭的主。
正在他無計可施的時候,大將軍韓德勤走到他跟前,低聲道:“公子,西北捷報,程知節、李逵在鄜延路大敗西夏五萬大軍。”
趙煦猛然回頭笑着對三叔公道:“老前輩,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