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程知節以前一直不怎麼靠譜,能力也很尋常。但他一直是個有着崇高理想的人,身爲將門之後,他的崇高理想就是征戰沙場,爲皇帝開疆拓土。
當然,開疆拓土的理想太高了,最次也要守衛國門,禦敵於陣前的場面。
爲了這個夢想,他已經等待了三十年。
可讓他絕望的是,隨着年齡的增長,他越來越看清了自己的能力。唯一可以拿得出的武藝,在軍中也不算太出彩。至少接觸了李逵之後,他真的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卑微,但不要緊,自己辦不到,李逵可以辦到,不知廉恥爲何物的程知節果斷抱大腿。
不得不說,還真讓他抱上了。
騎在馬上,三更就起牀,將全身上下精心打理了一番,將盔甲沾上了醋擦地鋥光瓦亮,甚至連下巴上的鬍子都精心修剪過,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程知節看起來容光煥發,就是不太像是要去打仗的樣子。反而有種在京城,參加宴會的光彩照人。
“人傑,某多年的夙願終於在今日要實現了,放心,出了城我啥都聽你的,你讓我往東,我就往東,你讓我向西,我就向西。”程知節不同於那些狂妄自大的人,面對有真本事的幫手,絲毫不在意身段就放下了。
邊上的部下呼延灼氣地就差翻白眼,心中哀嘆:“這貨竟然是個將軍?更倒黴的是,這貨還是本將軍的上司!”
還真的是將軍,程知節的官階很高,如今已經是三品的雲麾將軍,指揮使。要是這次立下大功,升副都指揮使也不是沒有希望。
不同於其他外戚,很少有外戚願意去邊塞立戰功的,身爲皇親國戚,外戚雖然比不了皇親,但想要升官發財,只要在京城醉生夢死就行了。高家兄弟就是用這個辦法躺贏了大多數將門子弟。凡事有利就有弊,躺贏來的官職是容易,可一旦失寵之後,就是破鼓萬人捶的倒黴相。誰都能來欺負一把。
而戰場上搏殺出來的軍功,即便是失去了皇帝的恩寵,也不會變得黯淡,反而會更加閃亮。
之所以外戚不喜歡加入軍中去戰場,最大的原因就是,對自己沒信心。
程知節也是如此,他對自己沒信心,但是對李逵有信心。
這就足夠了。
出城行軍兩舍,已經是下午。
程知節看向了李逵,剛出城的時候他很興奮,說了很多,但說着說着就口乾舌燥起來,如今已經有點嗓音嘶啞,卻還是興致高昂:“賢弟,今日還行軍嗎?”
舍,是行軍單位,自從先秦時期就出現在兵書之中。一舍的距離是三十里,兩舍就是六十里。
對於大宋軍隊來說,行軍六十里,已經是非常不錯的距離了。
李逵看了看天色,點頭道:“還請兄長下達安營軍令,今日不走了。還有,我們需要等人。”
“放心吧,人傑,張川這傢伙機靈着呢,他不會有事的。”隨後,程知節對呼延灼下令道:“命令軍隊安營紮寨,生火做飯。”
呼延灼還是不相信李逵能夠憑藉幾門火銃,就能用步兵斬殺兩倍於自己的敵軍。
但是他也無法反駁李逵帶來的首級,甚至迫不及待的郝隨已經寫好了秘折,宣撫使呂惠卿寫好了奏摺,發往了京城。算算日子,這份前線大勝的奏摺會發到了朝堂上,而且朝堂上也不會有任何反對意見。
呼延灼不是文臣,但也知道在形勢對大宋很不利的局面下,大宋需要一場大勝來掩蓋前線戰事不利的局面。
而太廟獻俘,無疑是粉飾太平最好的手段。
想到李逵這廝總是在自己面前大馬猴似的得意,還看不起人的用鄙夷的目光看他,呼延灼就氣地肝疼。但是沒辦法,李逵有後臺,有能力,還有高貴的進士身份,幾乎任何方面都能壓制的他死死的,讓他撲騰不起來。
說起來,呼延灼也不想把李逵踩在腳底下才開心,他只是想要讓李逵知道,爺們也不是泥捏的,呼延家族的人征戰沙場無往不利。
可惜,在程知節對李逵交出指揮權的那一刻,呼延灼就知道自己在戰場上讓李逵驚歎,甚至拜服的機會沒有了。
打贏了党項人,那是李逵指揮調度之功。
要是打了敗仗,呼延灼即便不待見李逵,也不願意看到。再說了,真要是失敗了,呼延灼估計自己最終將要背鍋。
噠噠噠——
戰馬的鐵蹄扣動着大地,從遠處呼嘯而來。這讓程知節緊張了起來,不會頭天出城,就遇到党項人吧?
竈剛燒熱,熱飯還沒吃上一口呢?
好在看旗號,似乎是自己人,這才讓他放心了不少。
“大人,卑職幸不辱命。”
時隔半個月不到,再次見到張川的時候,那個風度翩翩的少將軍的記憶已經模糊了,隨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風塵僕僕的臉,擡起頭的那一刻,雙眼中紅通通的,顯然是沒有休息好。
程知節挺了挺肚子,對張川道:“以後軍中一應,都由監軍全權處理,有什麼軍情,你去向他稟告吧?”
“是將軍。”
“大人,金明寨還在我大宋手中。”
張川單膝跪地,佝僂着後背,卻一點也沒有那種蜷縮的委頓感,反而給人一種鋒芒乍現的感覺。公子哥不見了,轉而在戰場上變成了一個殺伐果斷的將軍。
擡起臉的那一刻,張川臉上的一刀殷紅的刀疤讓呼延灼吃驚起來:“張川,你受傷了?”
“沒什麼,被党項人的刀颳了一下。”張川風輕雲淡的口氣,彷彿就像是磕磕絆絆的似的輕鬆,但身爲將門子弟,呼延灼卻清楚,這條刀疤的危險。要是党項人的刀在進一寸,張川就會身負重傷。甚至當場斃命也不是不可能。
李逵坐在火堆邊上,讓張川起來說話:“張川,說一說情況。”
“党項人很奇怪的是之前幾天的攻城忽然間雜亂起來,算起來應該是我從金明寨出城之後來膚施求援的前一天,就有了這種跡象。可是當我軍騎兵出現之後,党項人的進攻就有模有樣起來,至少不會動不動就潰敗。如今金明寨的情況非常不好,隨時隨地都有陷落的危險。”
說到這裡,張川忍不住咬牙擔心起來,他恨自己,無法牽制更多的党項軍隊的精力。
要不然,金明寨的壓力就不會這麼大。
李逵撥弄了一下篝火,木柴燃燒之後的火星子隨着熱氣往半空中升騰了起來,煞是好看:“現在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最多兩日,我軍就能抵達金明寨外圍,屆時金明寨的攻城壓力就能大大減弱。現在我唯一擔心的是,這天是否會下雪。”
“下雪?”
張川並不覺得下雪會耽擱宋軍的救援,但看李逵凝重的表情,他遲疑起來。
難不成?
甩掉腦袋裡烏七雜八想法,張川朗聲道:“人傑,我自幼在西北長大,這天氣不會下雪,至少三五天內不會。放心好了。”
“好,有你這話,我至少能夠安心不少。”李逵擔心下雪,原因就是火炮在雨雪天氣基本上等於是廢物疙瘩,這要是下雪天救援,李逵擔心傷亡會打到讓自己無發承受,甚至一場慘敗也難以避免。
好在有張川的經驗,讓他至少放下了心頭不少的擔憂。
李逵寬慰道:“張川,你和你的人準備一下,去膚施城內修整。等三日之後,修整的差不多了,再出城尋找戰機。你這樣是不行的,即便你不想休息,你的士卒也需要休息。”
士卒的體力有強有弱,而且一點透支了體力之後,軍隊的戰鬥力將被大打折扣。
李逵看到張川充滿血絲的眼白,就知道張川沒有好好休息。他擔心張川指揮的這一千騎兵快廢了。看到張川的樣子,呼延灼若有所思,探頭探腦的湊上來道:“大人,我也可以指揮騎兵。”
不同於大宋其他將門出來的子弟,大部分都是步兵指揮的好手,但呼延家族是尾數不多的騎兵將領。從高祖呼延灼開始,呼延家族就有一套完整的訓練騎兵騎戰的秘笈。呼延灼從軍以來,卻只能在步兵之中混跡,頗爲不甘。
這時候毛遂自薦,自然是看準了張川已經是強弩之末,想取而代之。
再說了,張川指揮的軍隊是殿前直屬的禁軍,而張川算是西軍的將領,要不是無人可用,也輪不上張川來指揮。
可是李逵卻段然拒絕道:“不行,你的任務就是在党項人大軍出現之後,在對方發起攻擊之前,將我從呂公哪裡討要來的八百輛大車扎一個營寨,保護我軍步卒不受党項騎兵的正面進攻。”
見呼延灼這時候還想着他的騎兵,張川急了,站起來道:“大人,末將還能頂得住。”
“不行,休息是必須的,你們現在的狀況非常不好。李雲的騎兵先一步回來,軍隊避開了党項人的主力,只是襲擾。傷亡雖然不大,但士卒已經疲憊不堪,要是繼續留在戰場上,一旦要有硬仗打,豈不是一觸即潰?”
李逵倒不是真的捨得讓這兩千騎兵回城,主要是再不休息,人受不了,馬也受不了。
張川這才無奈,帶着騎兵緩緩朝着膚施城而去。
呼延灼還跟在李逵後頭,推銷自己是大宋少有的馬軍將領,不能讓他去的步卒將領。可李逵猛然回頭,盯着呼延灼道:“張川是爲了就親爹而想要拼命,你又爲了什麼?”
呼延灼口拙,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李逵。
這天夜裡,延安府的野外,天氣越來越冷,半夜裡還聽到了狼叫。
而在東京城內,廟堂上的氣氛似乎也很不對勁。自從西北戰事起來之後,樞密院的人都傻了。原先都事堂和樞密院商量的結果是先河湟再西夏,畢竟西夏已經和大宋打五十年,雙方各有勝負。按照勝利的數量來說,大宋佔有。按照戰果來比,西夏佔有。河湟的青塘吐蕃已經被宋軍滅過一次,宋軍對青塘吐蕃有絕對優勢。
總體上大宋對西夏的認識就是,徐徐圖之,一點點蠶食,纔有希望。
想要靠着一場接着一場的大勝,逼迫西夏投降,甚至一舉將西夏滅國,那是說什麼也不可能的事。於是重新打下河湟,滅了青塘吐蕃已經成了大宋廟堂上的一致意見。而樞密院的戰略也是從針對河湟開始的,劉延年的三萬精銳部署在秦鳳路,這支軍隊也大宋在西北能夠唯一動用的機動兵力了。
但沒想到的是,青塘城的吐蕃沒有被打敗,反而西夏的党項人耐不住了,竟然用舉國兵力侵擾大宋和西夏接壤的邊塞。
三個路遭受了西夏大軍的圍攻,局勢岌岌可危。
李清臣即便不怎麼想做這個樞密使,但也不得不在邊塞局面不利的情況下,吃住在皇城之內,整日愁眉苦臉。
意見提了一大把,所有的意見都只有一個,增兵,增兵,再增兵。
可問題是,大宋的禁軍真定一帶的不能動,即便將這些禁軍拉倒西北去,恐怕也打不贏党項人。而大宋其他的地區的禁軍,情況都不盡如意。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因爲噁心了向太后,被趕出京城的李逵,送來了一份來自西北的喜報。
一千五百士卒,甭管殿前直的禁軍選拔有多麼嚴格,但在李清臣的眼裡,還是不如西軍的。這個評價不是他做出來的,而是都事堂的大佬,宰相章惇告訴他的。
李清臣沒有帶兵經驗,也沒有上過戰場。但是章惇卻有,對於中原的禁軍實力,恐怕沒有任何一個朝庭大員比章惇更加熟悉了。
“不如西軍!”
就是這四個字評價,讓李清臣更不敢相信李逵憑藉手中一千多人就能差點全殲了党項人三千騎兵,這已經不是謊報軍情了,而是將他當傻子啊!
李清臣想到李逵,就氣地牙疼:這個學生不能要了。
他扣住了呂惠卿送來的奏報,而章惇建議皇帝扣押了郝隨的摺子,明明是一場大勝,但在京城卻有種醜聞要被揭開的緊張氣氛。
就這時候,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傳出了李清臣故意打壓邊軍將士的謠言。這讓李清臣大爲驚恐,大宋的高官,用潑髒水的辦法是最簡單粗暴的辦法。而且屢試屢爽,非常好用。李清臣一琢磨,就懷疑上了一個人,曾布。
不過,李清臣這時候焦頭爛額,根本就顧不上和曾布掰扯,先去找皇帝陳情,以證自己的清白。
“陛下,臣還是堅持,俘虜沒有來京城,絕不能將此事推上朝議,一旦消息出了紕漏,臣受些非議倒是沒什麼,但陛下決不能遭受非議。以臣之見,此事壓一壓,過些日子安排欽差去西北,將消息原原本本帶回來,自然迎刃而解。”
李清臣堅持將此事壓着。
章惇雖是宰相,但是沒有授權的情況下,宰相是不允許過問軍事。他在邊上沉默不語,可就在這時候,楊畏帶着一份奏摺進入了大殿之中,臉色古怪道:“陛下,諸位,鄜延路決定救援金明寨,派遣了五千步卒,此時恐怕這五千人馬已經出城,最晚一兩天內將和党項人五萬大軍決戰。”
五千對五萬。
按照大宋的糟糕戰績,這是神仙劫。
神仙也帶不動的戰爭,而呂惠卿竟然膽敢在戰局如此不利的情況,派遣援軍,這是明擺着給党項人送軍械!
身爲樞密使的李清臣,發現自己連邊軍的重大軍事調動都已經失控了,氣地臉色鐵青,暴怒道:“陛下,臣懇請陛下降罪呂惠卿,此人膽大妄爲,將我大宋將士性命視如草芥,此時,恐怕鄜延路危矣!陝西六路危矣!”
趙煦傻眼了,五千對五萬,還是步兵打騎兵,要是大宋有這份勇氣,至於被一個小小的西夏欺負成這樣子嗎?
可讓他做出判斷,他才十幾歲,尿都快被嚇出來了,卻沒有一點思路。
章惇看着眼前的亂局,還有曾布那傢伙,擺明了放火之後看熱鬧的主,心頭暗暗懷恨,可這個時候,他這個宰相再不出聲,就不像話了。章惇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這不過提醒皇帝趙煦。好在趙煦也覺察過來了,警醒道:“章卿有何妙計?”
章惇苦笑不已,他有什麼好辦法?
如今的辦法就是,將族兄章楶送去西北,然後立刻安排位高權重的欽差,去西北主政。
章惇想了想,開口道:“陛下,此事不能拖延,當立刻決斷。臣建議,派遣重臣巡視西北六路,並且派遣援軍火速增援鄜延路,臣恐一旦前線戰局不利,恐整個陝西六路都將被波及。”
“準了!”趙煦鬆了一口氣道。
這時候,曾布突然開口道:“臣願往!”
什麼路數?
李清臣懵了,隨即他警覺這個曾布真是臭狗屎,到處惹事,當即建議道:“蔡卞可去。”
蘇轍看着朝堂上吵成一片,心中冷笑不已:“狗咬狗,本官看爾等蠅營狗苟之輩,能囂張到什麼時候?”
突然也不知道誰,突然在大殿中喊道:“臣以爲蘇相去最爲妥當。”
蘇轍嚇得猛一哆嗦,回頭怒視大殿之內,心中暴怒:“哪個混蛋害人?”
沒等蘇轍反應過來,章惇卻似乎轉過彎來了,覺得蘇轍去不錯,不是自己人,犯錯了,整他!
當即表示同意道:“臣附議!”
李清臣糾結了一會兒,冷笑起來:”臣也附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