眺望身後山林,看起來似乎並不遙遠,山巒在灰色的霧氣中,漸漸的朦朧起來,如果裹上了一層薄薄的紗。
夜色未臨,營地中升起團團篝火。
李逵坐在篝火旁烤肉,屁股底下是隻剩了個腦袋的老虎皮。要是仔細打量老虎的腦袋,還能看到眼眶周圍一團血跡。在他周圍五步之內,根本就沒人敢坐着,一個個都強忍着血氣驚恐莫名,哎……李逵又欺負老虎了。
用欺負這個詞來形容,似乎感覺老虎死的有點屈。
它招誰惹誰了,不就是站在山坡上吼了一嗓子嗎?
然後就看到個人從馬上跳下來,就朝它衝過來。人很脆弱的,老虎用它多年的虎生經驗琢磨着,是否要吃掉這個黑黢黢的傢伙。
然後……它眼眶上捱了一圈。
就沒有然後了。
被赤手空拳打死的老虎,嚇死的不僅僅是崤山附近山林的猛獸,還有和李逵一起出京城的一千多禁軍,連帶着郝隨、高俅、彭虎等人,一個個都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如同煞神般的男人,高高舉起的拳頭,一拳,兩拳,三拳……將老虎活生生的打死。
嗚嗚嗚——
老虎臨死前的慘叫聲迴盪在所有人的耳畔。聽起來,竟然讓人有種狗狗被欺負了的幻覺。
李雲挺着胸膛,做出一副見慣大場面的豪氣狀,對高俅等人冷哼道:“我早就說過,二哥不是人!”
阮小二很有眼力見地點頭表示贊同。
人力不可戰勝的力量,出現在了人的身上,那麼只有兩種解釋,一種是神靈降臨,另外一種就是這貨邪魔附體了。而衆人看李逵的眼神,顯然是後者。因爲戰神附體,士卒看向主將的目光是那種燃燒的狂熱。而邪魔附體,是恐懼,無窮無盡的恐懼。
“高俅,你是親衛帶兵官,你去和李大人商量一下,以後的練兵怎麼辦?我一個宦官,啥也不懂,就不過問了。”郝隨迎風打了個寒顫之後,躲到了他的輜車上,他要躲到被窩裡冷靜冷靜。
這種車起源於中古時期的西周,《禮記》中記載:衣車土鱉而長。就是說的這種車。當然,輜車更多的作用是旅行中的房車,晚上可以睡人的車,要是個夠大的話,還能當起居的移動住房來用。
和其他人不同,郝隨沒有見識過李逵的武力,在他看來李逵也就是長的高大些,粗壯些,或許還是那種有膀子力氣的讀書人。讀書人他不怕,武將他也不怕,因爲他是宦官,跳出男女,不在文武的強大存在。
但是他錯了,他發現李逵的本質太晚了,晚到他自能躲在被窩裡發抖,後悔,一個勁的告誡自己:“會被打死的!”
郝隨自從出了京城就開始鬧妖,李憲的成功,讓很多宦官們認爲,打仗就是那麼一回事,李憲做得到,他們也做得到。
童貫是這樣認爲的。
郝隨也是這麼認爲的。
他找了本《武經總要》翻了幾頁之後,信心滿滿,以爲自己是天生的統帥,揮斥方遒,無所不能。原先李逵被貶謫出京之後,郝隨也被皇帝一道聖旨趕去了西北。他帶着高俅,還有從京營裡挑選出來的一千悍卒浩浩蕩蕩的離開了京城。
同行的還有猛虎營先鋒小將李雲,以及一個指揮的騎兵。
李逵想要在半道上練兵,郝隨不同意,他覺得自己很強,熟讀《武經總要》,即便不敢說戰無不勝,真要是遇上西夏軍隊之後,五五開還是有的。於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郝隨拿着書對李逵一通猛噴,李逵對此不屑一顧。
李逵研究兵法,他倒是不相信兵法中闡述的高深戰爭奧義,而是更願意相信人。
兵法是方法,但戰爭最終還是要用人命去填的遊戲,戰勝了死亡的恐懼,就已經算是掌控了一半的戰場。
所以,李逵想要接過郝隨的指揮權,但郝隨死活不讓,高傲的表示李逵不懂打仗,不要瞎逼逼。更重要的是,郝隨還有一個任務,要看着李逵去甘泉縣上任之後再去延安府做他的監軍。
然後郝隨按照《武經總要》上的行軍辦法,一天行軍三十里不算太次,郝隨嚴格按照標準執行。這種行軍速度,在李逵眼裡速度慢地如同龜爬,好不容易出了崤關,李逵要求分道揚鑣,郝隨卻拿出了聖旨告訴李逵,他要看着李逵上任之後才能離開。氣地李逵暴跳如雷,正好這時候一頭不明真相的老虎路過……
自始至終郝隨都沒有和李逵發生過激烈的衝突,直到老虎被打死之前,郝隨還覺得自己勝券在握。
可是就在剛纔,李逵的舉動,嚇住了所有禁軍。
包括他自己。
“出崤關了嗎?”
李逵身後站着彭虎,這傢伙原本以爲自己在大牢裡被李逵欺負,是因爲他餓久了,身子骨有點虛,才讓李逵佔了便宜。沒想到結果是,他身強體壯的最佳狀態面對李逵,可能更慘。他如今混了一身禁軍的裝備,成爲了李逵的馬弁。平日裡唯一重要任務就是養馬。
說實在的,彭虎對這樣的那排不太滿意,他之前在西軍之中,也算是個小校,混成遊擊將軍也就升個一兩級而已。如今卻要給一個縣尉養馬,這豈不是大材小用了嗎?他認爲在李逵這裡得不到重視,甚至內心有點不太情願。只是救命之恩太大了,讓他無法開口而已。
彭虎吞了口口水,嗓子眼沙沙的有點刺痛:“啓稟老爺,三十里外還有個鎮子,出了鎮子就算是出了崤山的地界。”
烤肉的滋滋聲,油脂滴落在火焰上,冒出一團團的燒糊的青煙,李逵將烤肉送到嘴邊咬了一口,燙的連連吹起,好不容易將肉咀嚼吞下,幽怨道:“還不如野豬肉好吃。”
羶,腥,還老。
老虎雖然全身是寶,但要說滋味,真的可以說在肉類之中屬於口感比較差的一種。或許好好烹飪,別有風味,但是在野外烤肉,絕對不是一個好選擇。
彭虎:“……”這是老虎肉不好吃的道理嗎?老虎哎,您老用拳頭打死它之前,要是還嫌棄它長了一身臭肉,老虎或許不用被打死,就能給氣死。
再說了,不好吃,你可也吃了快十來斤了。
李逵喝了一口酒,站起身對彭虎道:“將肉分一分,骨頭架子給我剔出來,虎皮包起來,剩下的肉分一分。對了,告訴士卒,明日急行軍。”
“急行軍?”
“去哪裡?”
“崤關。”
“可我們已經出關了啊!”
“我覺得這片山林挺適合練兵的,怎麼有意見?”
彭虎被李逵一問,嚇得猛退了一兩步,急忙搖頭道:“沒有。”
“告訴士卒,誰要是落在隊伍後面,就扔山裡。這是個有吃有喝的好地方。”
李逵琢磨着有老虎的地方,肯定吃的多,養的肥。但需要有本事才能活下來。練兵,或許是他打發無聊的最好辦法。至於爲什麼要去崤關?崤關有糧食,他想將高俅指揮的這支軍隊好好練一練,看看他有沒有練兵的天賦。
當高俅從彭虎嘴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懵了,練兵,他一直在訓練啊!只不過作爲主將,他按照他的方法在練,士卒按照士卒的方法去湊合,加上郝隨也經常攙和一腳,整支軍隊軍紀有點渙散,鬆鬆垮垮的不成樣子。
消息傳遞到郝隨的耳朵裡。
郝隨更是緊張不已,李逵不會是想要除掉他,然後在山裡稱王稱霸吧?
不答應吧?
難。
答應吧?
他好不容易在軍隊中建立的威望怎麼辦?
可面對不準備講理,直接要篡權的李逵,郝隨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心思,沉吟了一會兒,煩躁道:“就按他的辦。”
這貨都將家眷送回老家了,真要做出無法無天的事來,郝隨估摸着自己就一個人,根本擋不住李逵的虎威。可是讓他去和李逵說道,根本就不敢。李逵如今已經是魔王附體,說不定惱怒之下,魔性大發,將他給撕了。
翌日,李逵站在山道旁,目光掃過士卒,所及之處,沒有那個士卒敢和李逵對眼,甚至不少人緊張地哆嗦起來。李逵絲毫不在意士卒的反應,咧嘴冷笑道:“我是文官,連文官都看不起你們的武力的那一刻,你們和羊沒有什麼區別。今日練兵,有不服的站出來,與李某人交手,撐過三招,你想要趴在李某人腦袋上拉屎都行。”
足足一千五百出京時候的耀武揚威的禁軍,站地筆直,卻沒有一個站出來。
開什麼玩笑,老虎都讓你給打死了,還想拿爺們出氣,想都不要想,大夥兒都是京城出來的,見過世面。
李逵等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似乎耐心很好:“既然如此,轉身去崤關,三日之後不到崤關的士卒,丟山裡自己跑出來!”
“大人,會死人的!”
“不想參加的,綁在林子裡,等六天後放了你們。”
每人敢吱聲了,就李逵不把人命當回事的冷漠,被他整死都是白死。
郝隨帶隊,從崤關走出崤山範圍用了五天,李逵要求三天,氣勢完全能夠辦到。畢竟郝隨這貨勞逸結合,自己累了要休息,士卒累了更要休息,磨磨蹭蹭才用五天時間。但如果急行軍,按照京營士卒的體力,完全能夠在三天之內趕到崤關。
李逵冷哼道:“一千五百人,去了戰場也沒用,少一些也沒關係。死了朝廷會給撫卹的。”
要是換個人敢在這幫平日裡耀武揚威的京營士卒面前如此說話,早就鬧翻天了。但不要忘記了,站在他們面前的是李逵,一個只有在傳說中才能出現的魔王,輕飄飄就奪走了郝隨的指揮權,連郝隨都不敢吭聲,更不要說士卒了。
郝隨欲言又止,面對站在不遠處的李逵,低頭瞅了瞅自己的雙腿。
還是鼓起勇氣,走到李逵面前道:“人傑,咱家……”
“郝公公年事已高,可以不用行軍,不如先去藍田縣休憩,等半個月之後,將士卒訓練好了,再和郝公公匯合。”
李逵覺得半個月已經不短了,禁軍的士兵對於戰陣的熟悉程度,絕對是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比的。畢竟他們在京城,只能訓練戰陣,其他的根本就訓練不了。而在任何時代,影響一支軍隊的實力的絕對因素,並不是戰陣,而是意志力。
半個月訓練出來的意志力,或許不足,但想要在西北活下來,說不定夠了。
高俅招手叫來陸謙:“陸謙,你帶着一隊人馬保護郝公公。”
“小人,得令!”
出京之前,高俅去御拳館招攬人手,可惜御拳館的人眼界都很高,根本看不起高俅這支被髮配的軍隊。他只招攬來了陸謙。至於李逵,壓根就沒去,他一個文官上任,招攬備選武將,絕對不合規矩。只是高俅帶着人馬出京之後,李逵發現了一個問題,郝隨在軍隊中做濫好人,高俅沒有威望,無法統帥軍隊,這支隊伍鬆鬆垮垮的從開封府一路過了崤關。
要是高俅再無法控制這支軍隊的話,這支被高俅寄予厚望的軍隊將成爲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好陸軍裝備的家奴。
而高俅也將失去在西北建功立業的籌碼,因爲就憑眼下這支軍隊的軍紀,遇到西夏軍隊高俅想要活命,主將唯一的辦法就是立刻脫離軍隊,騎馬逃跑。
不要對這支軍隊有更多的指望。
陸謙帶走了兩百人的騎兵,並且將隊伍中所有的牲口都帶走了。連李逵的坐騎都給帶走了,可以說,如今的這支軍隊變成了完完全全的純步兵。
等到郝隨爬上馬車離開之後,高俅這才鬆了一口氣,對李逵開口道:“人傑,謝謝!”
“不用謝我,我只是不願意看到這些人去西北送死。死了還白死,外帶送西夏人一套鎧甲和武器,資敵也不是這麼個資法。”李逵確實是這麼想的,別看禁軍挑選很難,上四軍挑選士卒有身高、力量、弓弩等諸多考覈,但這些都不足以讓這些人被稱之爲軍人。京城的繁華,註定了京營士卒中浮誇的性格,意志薄弱,甚至軍紀渙散,難以擔當重任。
如果不經過高強度的訓練,這些人根本就不會脫胎換骨。
崤山附近都是高山林地,地況複雜,道路險阻,但也是訓練士卒的好地方。李逵命令士卒五十人一組,分組出發。
兩天後集結崤關關隘下。
崤關守將吃驚的發現,幾天前離開的那支禁軍,竟然又出現在了他們的關門前,然後討要四天的口糧之後,離開。
一次,兩次,三次。
走散的士卒一次比一次少,有些倒黴蛋在山林裡迷路了一段時間,神奇的發現了大部隊。往往復復的,人數雖然少了一些,但神奇的只有失蹤了不到三十人。
高俅看到這個結果自然不會高興,但當他看到士卒們一個個累地東倒西歪,但眸子裡迸發出的意志,讓他動容。
半個多月後,李逵終於叫停了這次短暫的練兵。高俅興奮的跟着李逵到了僻靜之初,拿出名冊對李逵道:“成了,真的成了。人傑,還有三十幾個沒有趕上隊伍,我準備親自帶人去山裡尋找。”
李逵很平靜,接過名冊:“不用麻煩。”李逵拿着名冊,將失蹤的士卒一個個用硃砂筆勾紅。這在戰場上,表示此人已死。
這一幕,讓高俅心頭涼颼颼的,輕聲問道:“萬一要是回來了呢?”
“這重要嗎?”李逵反問,將已經晾乾的名冊丟給了高俅,冷冷道:“一將功成萬骨枯,爲將者切忌婦人之仁。”
高俅驚駭之後卻陷入了沉思,隨後咬牙道:“我懂了。”
今日之後,他終於走上了夢想之路,別以爲他蹴鞠好,就一定是個無賴浪蕩子。他是軍籍,從小的目標就是當個大將軍,只不過不是將門,難以成爲軍官而已。沒有幾個軍籍的孩子,小時候的腦子裡不幻想騎高頭大馬,帶兵衝殺的畫面。
高俅也想做個大將軍,可惜他根本連做個禁軍小校的機會都沒有。
他有種感覺,只要這次在西北立功,他成爲大將軍的日子指日可待。
這次帶兵去西北,雖說是跟着郝隨,但高俅也有過沙場立功的想法。但是隨着在軍隊中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發現自己根本就帶不了這些少爺兵。他本身官職不高,門第……算了,他雖然和宣仁太后一樣姓高,但此高家不是彼高家,宣仁太后是頂級將門,而高俅家是京城破落戶。根本就沒法比。
沒有顯赫的家族背景,官職也不高,而且還是靠着踢球得到了官位,高俅在這羣眼高手低,不可一世的禁軍的印象中要多麼不堪,就有多麼不堪。根本指揮不動人。
但李逵接手軍隊半個月,高俅終於看到了這支軍隊有了軍隊的樣子。
出了崤山之後,他們直奔向藍田縣,補充之後,準備去延安府。
京營的士卒們原以爲崤山練兵已經結束,沒想到,這還僅僅是開始。李逵在半路上鬧妖,用鼓令士卒在行軍之中擺槍陣。這對於真正的精銳來說或許並不難,可對京營士卒不容易。只要李逵在大道邊上,沒有那個士卒敢抱怨。
他們甚至害怕,行軍之中再次掉隊,然後被李逵這廝給勾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