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醒醒!”
“嗯!”
李逵擡起眼皮看了一眼喊他的郝隨。這位自從黴運纏身之後,說話也柔和了許多,似乎有種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大徹大悟。
李逵在衣袂裡摸了摸,將重新擬訂抄好的秘折給了郝隨,李逵撐起懶腰打了個哈欠,站起來就準備離開:“我去太史局了,你們繼續耗。”
如今大宋朝堂,整日烏煙瘴氣,李逵看着就火大。
什麼變法派,保守派。
就和豆花,吃鹹的,還是吃甜的一樣。爭來爭去,成了鹹黨和甜黨,還上升到了正邪不兩立的地步。
變法真的有用,古往今來的變法就不會只有寥寥幾次成功的案例。
即便變法成功,也不是變法本身的成功,而是社會進步的表現。從奴隸制跨進了封建制,這樣的變法自然是成功的,會激發國家的力量。但真要是封建制折騰自己家祖宗的法度,在李逵看來,就沒有成功的希望。
大宋就是這樣,冗兵冗官冗費,三冗壓地大宋喘不過氣來。
可這些東西壓不垮大宋,歷史證明,真正壓垮大宋的不是制度,而是外敵。
可大宋的朝堂卻以爲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一定要變法。而且伸手就是針對最底層的農民。《青苗法》或許出發點是好的,但實施起來,真的會如同執政者設想的那樣有用嗎?誰也不知道,時間長了,或許百姓更加窮,更加苦。
因爲大宋的普通農民,用不到國家三成的財富,甚至更少的財富擁有量,卻承擔了大宋財政的一半以上的賦稅,還有所有的徭役。
沒錯,大宋的一半賦稅是從手上沒有多少餘錢的農民身上收來的。
這個制度不打破,大宋的財政危機永遠存在。甚至會越來越沉重。
就像是人頭稅這樣的稅收,一百年前收多少,一百年後還是收多少。而一百年前三千萬人,一百年後九千萬人,等於賦稅通過人口紅利增加了兩倍。
賦稅增加了兩倍,可百姓擁有的土地和財富,似乎還是那麼些,卻因爲家裡人多了,更窮了。種地越來越窮,很多農夫都放棄了土地進入城市。但剩下的農夫卻要用更少羣體,去承擔不變的賦稅和徭役,生活越來越艱難。
這纔是最可怕的地方。
只是沒有人提而已,李逵的《治平策》說了人口的問題,但他也不敢真去傻乎乎地指出最後的癥結。他不信自己看出來了,章惇、蘇轍、李清臣這些聰明人會看不出來?他們也看出來了,就是不想說而已。揭開傷疤雖然容易,但揭開之後呢?誰去承擔後果?
李逵對在這樣的朝堂中做官,本來就沒有多大的興趣。
還不如去搞一搞他的小發明,說不定能做個科學家。
李逵要走,可郝隨卻不讓,可能是因爲沒有人可以說真心話,郝隨肚子裡存了一肚子的話想要說,卻沒有吐露心聲的地方。以前他怕,怕被人構陷,讓他失去皇帝對他的信任,但現在他不怕了,可還是不敢說。
而李逵,對他來說是個吐露心聲不錯的對象。
郝隨在宮裡頭伺候這麼多年,李逵是什麼樣的人還能看不清楚嗎?
他蹲在李逵面前,老臉和善的笑道:“李逵,咱家對你不錯吧?”
“你好像沒有陷害過我。”李逵開口就有種讓郝隨聊不下去的感覺,但他也不在意,繼續自顧自地說到:“我是老祖宗的人。”
李逵這才擡起眼皮正兒八經的打量起來郝隨,他可不想做宦官的聽衆,當然,他也不可能是個好聽衆。
可看郝隨的架勢,似乎並沒有打算結束談話,且談性頗濃,只能嘆氣道:“好吧,你又想要說什麼?”
“宮中兇險,我纔不到四十歲,你瞅瞅我的臉,都老成什麼樣了?如今要離開陛下,有些事放下了,反而不會像之前那樣怕這怕那,整日憂心忡忡。宦官不是官,是奴才。活地卑微,但咱也是人吧?可你瞅瞅滿天下,有幾個把宦官當人看了?”
說到這些,郝隨的情緒有點低落,他爬到殿前押班的官職,很不容易。只要再升遷一級,就和宮中宦官界的傳奇馮世寧一樣的品級了。
可轉眼就成了空中樓閣,郝隨似乎也爲自己感到不值。可他卻笑了,似乎輕鬆道:“陛下好伺候,可相公們都不好伺候,如今脫離他們,也算是脫離了苦海。可是在京城,咱家還有一點遺憾。”
李逵等眼看着對方,良久,問:“你要借種?”
“我……”
沒說幾句,郝隨被他氣跑了,他就算是真要借種,也不會找李逵這樣的莽漢。
大殿上,雙方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很奇怪的是,邢恕這傢伙,竟然這一次也站在蘇轍的一邊。他原先是變法派,被大老王嫌棄之後,轉投保守派,現在成了兩面派。可奇怪的是,批判蔡確,他比誰都積極。
原因就是,變法派曾經的大人物蔡確,是被他一竿子捅下去的。
他總不能承認自己曾經陷害忠良吧?
可即便如此,蘇轍還是非常被動,李清臣咄咄逼人的氣勢,讓他厭惡,尤其是他只問錯,不問功,這等混淆視聽的做法,有幾個官員是乾淨的?
氣不過的蘇轍怒斥道:“你如此網羅罪責,豈不是將我元祐功臣都說成是奸佞,難不成要將太皇太后也拉出來算賬。你們這樣做,將宣仁太后放在什麼位置,將陛下置於何地?妄開戰端,勞民傷財不說,我大宋好不容易安撫的民心又將被爾等私利,而陷入困紓之中,有多少百姓將妻離子散,有多少百姓將命喪邊塞。”
“可悲的是,你們還爲此歌功頌德,個個以爲一心爲了大宋。大宋不曾虧待你們,爲何要陷害大宋?”
李清臣站在蘇轍對面,沉吟道:“西夏乃我大宋之附骨之疽,此傷不治,我大宋冗兵數十萬,如何能解?此賊不殺,我大宋戰馬如何解決?還有陛下,陛下乃仁君,還輪不到你蘇轍來評論。你口口聲聲說陛下好戰事,不體恤萬民,豈不是說陛下是好大喜功的漢武帝?”
蘇轍怒道:“漢武帝有何不好?武帝爲漢開疆拓土數千裡,爲漢一朝消除了北方的隱患,從而打下了兩漢四百年的基業,試問,有幾個皇帝能比得上漢武的?”
“夠了!”
趙煦怒容滿面,從龍椅上站起來,雙眼中的怒火滔天,似乎想要將蘇轍置於死地的怨毒,彷彿一觸即發。
李清臣暗暗高興,他也覺得漢武帝很厲害,相比漢武帝對漢朝的功績來說,他的過,不關痛癢。
但問題是,皇帝不喜歡漢武帝。
而且這還不能怪變法派,漢武帝是昏君的說法,從程顥到的範祖禹,趙煦的老師們一遍遍說,從小聽到大,就固執的認爲,漢武帝真的是昏君了。
這可不能怪他,只能怪保守派,或者是宣仁太后太怕他的這個孫子和他兒子那樣,不識輕重,動不動就發動戰爭。
李清臣看到皇帝的反應,心中得意不已。
他以爲皇帝已經被蘇轍激怒,彈劾蘇轍已經是時間問題。
而蘇轍呢?
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壞了!”他雖然不是皇帝的老師,漢武帝的梗,他也是知道的,之前聽範祖禹在酒宴上說,還覺得範祖禹他們杞人憂天,可真到這一步,才發現範祖禹不是杞人憂天,而是完全對皇帝不瞭解,瞎教。
而皇帝呢?
怒氣,反應,都在李清臣的預料之中,但皇帝心裡頭就一個想法:“不知道怒火裝地像不像?老前輩的辦法都挺好用,可就是要動氣就動氣,要瘋癲就瘋癲,這才能讓人看不出他的真實想法,演起來很不容易。”
皇帝哪裡知道,他缺少的不是實戰,更不是對人心的把控。他只是缺少了一本書,一份學習資料。這本書李逵倒是知道,可他也僅僅是知道書名,內容卻一無所知。這本書就是——《演員的自我修養》。
好在皇帝本來就年輕,還是容易激動的年紀,二缺起來的樣子都差不多。
似乎一切都很成功,當他走下御座,朝着文德殿的方向而去的時候,郝隨從迴廊中衝了出去,小碎步扒拉地飛快,突然馬失前蹄,撲倒在地上,仰頭的那一刻,郝隨顧不上自己的狼狽,驚叫起來:“陛下,大事不好了,西夏打過來了?”
“賊子安敢!”
皇帝趙煦從小黃門手中接過秘折,原來準備裝模作樣的看一眼,可問題是,他翻開之後,卻傻眼了。
秘折雖然還是秘折,但問題是裡面的內容都變了,原先擬訂的五萬西夏人馬,一下子變成了五十萬,那個混蛋添上去的?這不是害朕嗎?
突然他想起來,之前似乎自己嘴欠,讓李逵幫忙看看秘折是否妥當,不妥當之處讓他改一改。畢竟皇帝對打仗也沒經驗,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大臣們被嚇住。
可問題是,五萬人馬不少了,你加到五十萬,這不是讓我大宋要去和西夏人拼命嗎?
皇帝傻眼,朝臣們更傻眼了,還以爲皇帝被嚇住了,章惇走過來從皇帝手中拿過秘折,看後也傻眼了。
隨後,李清臣。
蔡卞。
就連義憤填膺的蘇轍看後,也傻眼了,他第一個反應過來:“陛下,臣建議抽調點殿前步馬軍,十萬人馬,即可趕赴沿邊五路,河南府,京兆府庫之中的糧食軍械全力運抵前線。”
皇帝趙煦很想答應,可問題是他嘴裡叫苦:“要是真的,朕絕對不含糊,可問題是假的呀!李逵,你也太不靠譜了,有你這樣坑朕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