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公神不神?
挺神的。
這是大部分李氏族人的切實感受,一個山裡的老頭子,沒多少見識,以前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能讓李氏族人偷逃朝廷的賦稅和徭役。一心爲已經在生死邊上的族人謀出路,如果他老人家真的絕望了的話,可以想象,京東東路必然會延綿一場兵禍浩劫。
不同於潁州的富戶賈道全之流的造反,如果李氏族人造反,他們可是會大唐神策軍軍陣的山民,彪悍異常,還有李逵李全這樣的猛將,蒙山鎮一天就能拿下。
沂水縣根本就擋不住如同李氏修羅般的匪徒。
一旦打下了沂水縣,李氏就有人有錢有裝備,沂州能擋得住李氏的肆虐嗎?裹挾全境的李氏族人,作爲軍隊的核心,亂民爲炮灰,李氏能夠在短時間內拉起一支在京東東路橫行無阻的大軍。
不僅沂州城根本擋不住,不但擋不住,還會被很快就打下來。
沂州是什麼地方,州城。
大宋造反年年有,但是能打下州城的造反,在大宋立國之後的百年時間裡,一個巴掌都能數的清楚。這絕對是能上達天聽的大事件。而且州城被打下來之後,李氏能夠獲得組建大部分軍中的武器,匠人,還有物資。而且京東東路的地理位置又很適合造反,這地方秦漢時期叫青州,自從秦漢以後,就一直是造反的福地。真要是朝廷的實力不足以控制地方了,各地造反的頭子,必然有青州的一席之地。
山多路險,大軍圍剿極爲困難。
朝廷圍剿的軍隊多了,大不了跑山裡去躲一躲。要是朝廷圍剿的大軍來的少了,頃刻間就能被滅的乾乾淨淨。
一旦朝廷平叛大軍失敗,等於是給全天下的反賊們發佈了一個利好消息,造反要乘早。
三叔公在李氏族人都那麼艱難的時期,爲什麼還不造反?
還要壓着李氏族人,一點點朝着朝廷靠?希望用走出山林的辦法,來緩解李氏的生存壓力?他老人家難道沒有看出來,李氏族人的心思都不在打獵和種地上了嗎?做生意又沒有本錢,還不會。做官,根本就沒有希望。
他之所以壓着,是因爲他看不到造反有好結局的希望。
除非來一場席捲京東東路的大災。
要不然,他老頭子就只能壓着族人,讓他們做大宋的順民。除非實在過不下去了,不得不鋌而走險。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李逵的異軍突起,讓他看到了希望。
結果也確實沒有讓他失望,族人很快就走出了山林,並且在縣城,州城,乃至整個京東東路都站穩了腳跟。而執掌整個李氏家族的人,並不是李逵,恰恰是三叔公這個看似老態龍鍾,沒有多少見識的山裡老頭子。
三年時間,將李氏發展如今這樣的模樣。海量的金錢投入的原因,同時也有三叔公老謀深算的手段。
當然,三叔公也不是一直英明神武,無所不能。他老人家也有昏聵的時候,也有被騙的醜事。
但總的來說,三叔公的手段,已經不差於不比哪些高門大閥的當家人差了。唯一不足的是,他的手段過於自我,不入流,甚至給人一種粗俗的感覺。
三叔公肯拿出他管理家族的經驗和趙煦分享,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在趙煦的身份高貴。老頭子鬼精鬼精的主,怎麼會突然對和他差五六十歲的孫子輩的小娃娃說這麼多話?還不是看着趙煦公爵的面子上,覺得對李逵是個不錯的助力,才肯下在老爺子的身段。
不得不說,趙煦和三叔公的水平,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三叔公示好,是有原因,有目的,甚至準備將趙煦在關鍵時候當成殺手鐗的打算。
可趙煦呢?
他肯定不會在乎一套茶具,他是皇帝,富有四海,這大宋的天下都是他的,怎麼可能會因爲一套茶具而覺得三叔公是故意騙他?
用一套茶具換一個人一輩子的經驗,他也不覺得虧。
既然不是騙,那麼肯定是能拿出點乾貨的主。
皇帝趙煦優雅地展露着皇家的禮儀,這從坐相上就能看得出來,鬆弛,卻不失威儀。他擡手邀請三叔公道:“老前輩,本公洗耳恭聽,還請老前輩不要藏私。”
韓德勤吃驚的看着皇帝,隨後轉過臉,拿衣袂掖着,他覺得皇帝太年輕,隨隨便便就被個老頭子給哄騙了。
但讓他去給皇帝拆臺,他可不願。
郝隨是宦官,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宦官因爲和皇帝的親疏關係而多半有點狗仗人勢。他不怕給三叔公上眼藥,指着三叔公道:“老賊,我家……公爺,多高的身份,就你一個小小的李氏家族,還敢和我家公爵府相提並論,簡直就是不知死活!”
“郝隨,退下!”
“陛……公爺,奴才是怕公爺被人騙了!”
皇帝趙煦不高興了,挑眉冷哼一聲,語氣輕慢道:“本公說的話,難道也不管用了是嗎?”
郝隨這才誠惶誠恐的站在一邊,對三叔公怒目相對,彷彿對方是自家的生死大仇似的。他這麼做,源於宦官們的生存法則。韓德勤是臣子,他可以在一旁看熱鬧。反正趙煦沒有生命威脅,對他來說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但宦官郝隨不一樣,他是宦官,皇帝的走狗。
狗不管什麼時候,連叫都不會叫了,主人還有養他必要嗎?
好在三叔公並不在意,連看都沒有看郝隨一眼,開口道:“不知公爺家中奴僕幾何?田莊幾何?商商鋪美宅又有幾何?”
這個問題在大宋,並不算失禮。
風氣如此,人人都以錢財豐厚自鳴得意的時代裡,問你家有多少錢,不僅僅不算是冒犯,還能是裝一波的機會。
可趙煦有點爲難。
他能說大宋幅員萬里,都是他的嗎?
這不就露餡了嗎?
想了想,趙煦想到了主意,並沒有正面去迴應,而是說了另外的一個問題:“田莊美宅皆有專人管轄,管事還算盡心,只是家中管事大都不合,讓本公爺憂心不已。”
這話確實是真話,皇帝也是人,他也喜歡清淨,也想躲在皇宮裡玩地飛起。但是朝堂上的爭論,自從他親政之後,就一直沒有停歇。他雖然秉承着不下場,不拉偏架的原則。只是把自己看不順眼的人都趕走了,但如今章惇等人還是不滿足,想要對變法派趕盡殺絕。
這件事上,趙煦其實是猶豫的,並沒有像他要重新恢復變法那麼迫切。
一來,變法派很激進,甭管是章惇,還是曾布、蔡卞,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大臣。而且趙煦也看出來了,他們對自己的尊敬,似乎就像是廟裡一羣不怎麼虔誠的和尚,對大殿裡佛主的態度可想而知了。這讓他開始擔憂起來,自己萬一控制不住朝堂,豈不是成了被人控制的木偶?
有過這樣經歷的皇帝趙煦,對這樣的結果,肯定是無法容忍的。
但讓他無奈的是,他正一步步的走向了這個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如今他保持中立,甚至和稀泥,也無法緩和雙方的矛盾。可一旦朝堂上只有變法派的時候,那麼就意味着他這個皇帝對朝政的徹底失控。
趙煦不認爲三叔公能替他解答怎麼困難的問題,因爲這個困局,連他這樣從小接收帝王教育的皇帝都無法處理,更何況是個從山林裡走出來的糟老頭子?
三叔公卻絲毫沒有那種小民的覺悟,咧嘴笑道:“留一手,永遠都不要讓人看出你的真實想法。只要你總有讓底下管事害怕的手段作爲後手,你就不用擔心,管事會因爲彼此之間的不合,而忽視你的建議。”
留一手?
這話聽着似乎有點耳熟。
且不說高俅,對三叔公算是最熟悉些,也覺得三叔公神神叨叨的有點像是街頭算卦的大師。留一手,就是爲了騙人。
這個回答,皇帝趙煦並不滿意。他輕輕搖頭,隨即表現出了不耐煩。
他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但在最近幾年,他年紀越來越大,而宣仁太后還是不把朝政交給他的時期,達到了頂峰。
有些小習慣,自己不會感覺到。反倒是外人卻能一眼看出來,三叔公撇嘴道:“還有,你不耐煩了,不要讓你心裡的想法讓人看出來。這是上位者的大忌。如果你無法控制內心的想法,流露出來,你就成不了一個讓人畏懼的家主。”
“比如老頭子,平日裡可以是個糟老頭子,但關鍵時候,族人要是三心二意,老子讓他後悔從他孃的肚子裡爬出來!”
這話說的陰森森的,可三叔公的本意並不是這樣,而是另有所指:“老夫說這話,並非是真的要動用雷霆手段,而是讓人相信,老夫有動用雷霆手段的能力。刀架在脖子上並不可怕,因爲那時候,你已經輸了。輸家就不要抱怨運氣,實力,甚至天時地利。刀只有握在手中,刀刃在刀鞘裡的時候,纔是最可怕的,因爲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否會血濺五步,還是過過場而已。”
說到這裡,皇帝趙煦開始陷入了思考之中。
能當上皇帝,隱忍肯定會,而且都不會差。至於智慧,也不會缺少。可他卻看不到真實的例子,有點吃不準,三叔公是誆他,還是真的有這份實力。
趙煦的態度收斂了傲慢,對三叔公道:“請老前輩指點!”
三叔公揚天長笑,哈哈哈,好不容易收斂了笑聲,纔開口:“老夫有什麼能指點你的道理?老夫只是來給自家的孫子輩李逵求親的鄉下糟老頭子而已,等到聘禮下完之後,老頭子就該回去了。”
趙煦頗爲失望,他真願意相信三叔公是有大智慧的老者,沒想到就是嘴皮子利索點,差點被被騙。不過,既然問到了下聘的彩禮,趙煦隨口問道:“不知小子可否一觀?”
“也沒什麼,老夫給人傑準備了黃金萬兩而已。就在後宅之中,想看隨便去看。”三叔公隨意道。
沒等他說完,李林跳起來了,指着三叔公質問道:“三叔,你不是說家族沒錢了,黃金萬兩,得十幾萬貫了吧?您老這錢哪兒來的?”
“老夫的錢哪兒來的,還用告訴你?”三叔公冷着臉,剛纔還和顏悅色的樣子,這一刻就成了陰雲密佈。
可李林不服啊!
老頭太可惡了,說好了不藏私的,族人都可以知道族產的多少。可一轉眼,這老頭竟然揹着族人,竟然藏下這麼大一筆財富。李林反抗三叔公,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一次,他覺得自己站在道義之上,一定要給三叔公一點好看。最次也要落下三叔公的臉面。
可三叔公呢?
只是冷笑着看着李林,等到李林心裡被三叔公看地一團亂毛的時候,他老人家纔開口了:“李林,老夫有點私房錢,就不用你惦記了,族老都知道,你還沒有資格。但是你的小金庫,老夫只要想斷了,你轉眼就找不着信不信?放到族裡大會上,老夫憑這一條,就能將你放到長山島吃海草去。”
李林愣住了,他……氣咻咻地轉過臉,罵罵咧咧地出門去找自己的手下晦氣:“叛徒,肯定你給我身邊安插了叛徒,這幫不要臉的東西,老子平日裡好吃好喝的養着這幫混賬玩意,竟然還出賣我!”
“啊啊啊——”
出門之後,還能聽到李林這貨近乎瘋狂的鬼叫。
三叔公不動痕跡的給皇帝趙煦上演了一幕什麼叫‘留一手’的手段,而且‘留一手’不是目的,捏住把柄也不是目的,關鍵時刻,就是讓反對者對自己的怒火轉移到別人頭上,這纔是他此舉最高深的境界。
但趙煦也有些擔心,畢竟他來之前,高俅給他說了不少李家人的情況。
李林的身份,有點像是族長三叔公的親衛頭子,地位和皇帝跟前的韓德勤有點類似。而且這段時間,一直是李林保護三叔公。萬一,李林因爲被三叔公捏住把柄,回鄉的路上,起歹心怎麼辦?
想到這裡,皇帝趙煦忍不住撐起上半身,輕聲問道:“老前輩,你就不怕你的哪位侄子因爲被你拆穿了隱秘,而對你不利?”
三叔公淡淡的笑了笑,神情怡然自得道:“捏住手下人的把柄,不是爲了懲戒他們,更不是爲了讓他們畏懼。把柄這玩意,用不用都是一個意思。就是告訴你的手下,你不傻,還有就是讓他不要越過你的底線,這纔是把柄的最厲害的用處。就像是當官的被貶謫,都貶謫了,就是說明他們失敗了,甚至連希望都沒有了,那麼他們還有什麼顧忌呢?另外,李林敢對我不滿,但是不敢對我不利。因爲對他來說,老夫當族長,總好過其他人當族長,畢竟老夫是他親叔叔。”
“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告訴他,他有罪,需要戴罪立功!”
咯咯咯……
說的得意之處,三叔公笑的賊歡快。
而趙煦更好奇了,這些比他老師程顥交給他的帝王絕學強大的不是一星半點。好奇道:“老前輩,這些都是你從哪兒學來的?”
“一部分是琢磨出來的,另外就要說幾年前,老夫在市集上遇到了一本寶書。”
趙煦心中有點激動,懇請道:“還請老前輩讓晚輩一觀。”
”顏鬆,拿我的寶書出來。”
家有珍寶,最高興的時候,當然是讓人觀寶的時候。顏鬆拿出那本被三叔公視爲珍寶的寶書,攤開之後,趙煦看了一眼,臉有點黑:“只見上面三個字,《帝王術》讓他心頭憤懣難平!哪個無良書商把如此緊要的書胡亂印出來賣錢?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