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帝王家,最是薄情人。
都說古代的帝王薄情,那是因爲沒辦法,帝王無情,自稱孤寡,因爲站在皇權的巔峰,除了自己,又能相信誰?
大宋的帝王也是如此。
可宋朝的帝王也有溫情的一面,他們對身邊的臣子比較寬厚,對皇帝自己信任的身邊人,當他們有能力保護的時候,會毫不猶豫的保護。
趙煦見韓德勤將怒火對向高球,很有覺悟的將罪責拉在自己身上:“這和高俅沒關係,都是朕的主意。”
這話趙煦說不要緊,聽的人卻不知道該怎麼去想。
皇帝會錯嗎?
皇帝能錯嗎?
趙煦說這事和高俅無關,即便教唆皇帝出宮這事真的和高俅無關,但只要皇帝護着高俅,這份罪責說什麼和高俅脫不了干係。
就連高俅聽到這話,臉也嚇得慘白,啥叫飛來橫禍,這就叫飛來橫禍。原本他就是個看戲的,一眨眼的功夫,卻成了戲臺上的主角,唱的還是君前忠奸對峙的戲碼,他還是奸佞的角色。這讓高俅還能忍?
忍不了,也得忍!
他不過是個皇帝身邊取樂的弄臣,地位甚至還不如整日跟在小皇帝屁股後頭的小黃門。面對韓德勤這等武勳權貴,只能躲在一邊颼颼發抖的份。好在,他隨着追隨皇帝的日子越來越長,皇帝對他的好感度也越來越大,說不定將來也能弄個將軍噹噹。但如今還不成,他就跟着皇帝幾個月的功夫,連宮裡頭溜鬚拍馬的功夫都沒有學到家,他得多歷練歷練。
沒等高俅開口,韓德勤卻舍了皇帝,快步衝到了高俅的面前,一把薅住了高俅的衣襟,將高俅提到了他的面前,咬牙切齒道:“原來是你?”
“不是我,韓大人,小人沒有蠱惑陛下啊!”高俅哪敢答應,只能一個勁的給自己洗清罪名,死不認賬。當然,高俅也感覺很冤,皇帝根本就沒有跟他說過要去李逵家裡的心思,這顯然是突然起意。要麼就是賢妃娘娘最近吹枕頭風,讓皇帝多督促一下李逵,聘禮下的重些,別給她這個當姐姐的丟臉。
高俅能怎麼辦?
他也很絕望,好不好!
比官職?
韓德勤是他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大老爺。
比和皇帝的親疏關係。
韓德勤跟了皇帝七八年,還是皇親國戚,怎麼比?
人家成年之後,身上就揹着侯爵的爵位,而高俅呢?還沒成年,就父母雙亡,流落街頭。他可是苦孩子裡的苦出身,哪裡比得上韓老爺的金貴?
動手?
這就更不行了,他壓根就不相信自己能打的過韓德勤。
人家雖然是權貴,但也是有本事的權貴。武藝雖然比李逵差遠了,但欺負高俅還不玩似的?關鍵是,高俅不認爲自己挨一頓打,就能平息了韓德勤的怒火。要不然,他拼着受傷,也不在乎這一身爛肉。除非皇帝立刻放棄了出宮的念頭,這纔可能讓韓德勤不針對自己。當然了,皇帝要出宮,憑什麼自己就該玩死,有本事,你去針對皇帝啊!
欺負老實人,算什麼本事?
可韓德勤面對皇帝能怎麼樣?他下跪都不濟於事了,讓他去指責皇帝,他可沒有這個膽量。在宮裡頭,真有這份膽子的恐怕就只有宦官裡的老祖宗——馮世寧了。可馮世寧服侍了四代皇帝,算上趙煦,已經是第五代了。
就算是皇帝面對馮世寧,也要給予足夠的尊重。
想來想去,高俅只能賣慘。
畢竟,跟着皇帝趙煦這段日子,高俅已經看明白了皇帝的路數。對身邊的人,皇帝趙煦幾乎給出了一個帝王能給出的最大優待。
這聽起來是個昏君的樣子。似乎歷代帝王,只有昏君纔會護着身邊的人,而且一個個都是奸佞。
可跟在皇帝身邊的臣子,誰願意自家的主子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薄情之人?有情有義的是昏君,沒情沒義的是名主。相信大部分臣子都不願意跟着名主,畢竟誰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成了被拋棄的敝履,借人頭一用?誰都想要活的舒坦一點,像個人一樣活着。
面對高俅這爛泥一般的貨色,韓德勤欺負起來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可皇帝還等着他安排呢?
韓德勤不得已,只好對皇帝趙煦言之以理,動之以情,希望皇帝能夠回心轉意。雖然,機會渺茫,但總該嘗試一下吧?
當然,韓德勤也不是什麼都沒有準備。
他立刻叫來了皇城司的人,詢問李逵家裡的情況,保康門附近的環境,等等。只要情況複雜,皇帝的安全不能保證,他就有希望說服皇帝放棄這等不切實際的想法。
這一問,還真的問出事來了。
皇城司密探也不知自己螻蟻般的存在,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覲見天顏,還能在皇帝面前奏對,官場幻覺之——爺們簡在帝心!頓時發作。
激動的一直在發抖的皇城司密探奏對道:“啓奏陛下,大將軍。保康門附近原本都是京城富商和次等權貴居住,其邊上角子街巷,是京城外城最繁華的區域之一,教坊勾欄都是京城最好的出去。李直秘的住處是他兄長一家代購,自從來京城之後,一直住在這李家巷。”
韓德勤瞪眼道:“沒問你這些,說重點。”
韓德勤暗暗着惱,索裡吧嗦的說了一大堆,就是沒有說到點子上。
比如說,住戶多有被偷盜,街頭的混混扎堆之類的,會讓皇帝打消出行想法的不安全因素。說什麼周圍的好玩之處?這不是要帶壞皇帝嗎?
密探急忙改口道:“對了,原本李家巷有很多閒散的無賴,巷子因爲有很多富商。可自從幾個月前,李直秘的家裡人來了之後,不僅李家巷的無賴全都跑了,連周圍巷子的無賴都規矩的不得了。而李直秘的家裡人一直住在宅子中,左右鄰居多聽聞院子中有刀劍碰撞的聲音,還有呼喊聲,頗爲嘈雜……”
“等等……”
韓德勤終於發現了自己想要聽的內容,對密探道:“你說李逵家裡人舞刀弄槍?”
“韓卿,李逵本來就是文武全才,他家人要是不練武,他怎麼可能會武功,而且實力在御拳館中壓着一羣教頭?”皇帝趙煦覺得這都不是事。做皇帝久了,他自然明白底下人的一些做法,把沒影子的事誇大。
把不大的事情往捅破天了說。
反正,加點佐料的誇大,不屬於無中生有,最多也就是描述不當而已。
可韓德勤不敢馬虎,直接問:“李逵家裡來了多少親戚,都是些什麼人?”
“六七十人總該有的,陛下,大人,小人也不敢進入直秘家中探訪,只是通過他們家的一些生活痕跡來探查。”
“什麼痕跡?”
韓德勤追問道。
密探有點爲難,這‘痕跡’明顯帶着一種濃烈的味道,可是韓德勤不依不饒的,他也沒辦法。只好耷拉着腦袋道:“排泄穢物。”
說完,感覺很丟人的不敢擡頭。
實際上,做密探也挺委屈的,有些人身份太敏感。尤其像是李逵家裡,這貨竟然到現在沒有在京城買過一個奴僕丫鬟,這讓皇城司想要安插個眼線都辦不到。不得已,只能用此下策。僞裝成清理穢物的徭役,混進去看一眼。
韓德勤腦子裡想象着堆積如山的粑粑,即便是大將軍韓德勤還是感覺到胸口一陣洶涌之意涌上來,沒好氣地對密探怒道:“滾!”
沒功勞,且不說。
還沒有混上苦勞。
密探有點傻眼,好在皇帝趙煦捂着鼻子對身邊的宦官郝隨道:“都不容易,從朕的府庫裡拿一百貫,給他們分了。”
“謝陛下!”
密探走了。得到的消息對於趙煦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反正他有點噁心,但他又不是去李家的茅房拜訪,噁心也噁心不到明面上。可是韓德勤卻似乎找到了李逵的紕漏,對皇帝趙煦道:“陛下,李逵家中兇險異常,且都有刀劍,還孔武有力,一旦對陛下不利,臣等萬死不辭,臣還請陛下放棄此行。”
韓德勤的意思很簡單,李逵家裡拄着這麼多的武夫,就是個賊窩。但這話不能明着說,只能委婉的告訴皇帝,李家人很不靠譜,他老人家去了,一旦發生危險,自己可能保護不了皇帝。
趙煦別看平日裡性子也不強,但頭鐵,打定的主意想要讓他改真的不容易。他要找話反駁韓德勤太容易了:“韓卿,李逵是朕的臣子,你說他有二心?”
這話可不敢亂說。
要說有,必須得拿出證據來。
韓德勤一時間也不知皇帝接下來的打算,只能用眼神示意高俅。明面上,高俅可是他部下的部下,只不過這廝不歸自己管,殿前司也關不上。
高俅爲難了,三叔公李利廣,五叔李林,傻小子李慶,二五眼阮小二,黃面瘟神李全……這都不能算是好人吧?
要是之前有人對高俅說,李逵出身匪徒世家,他絕對相信,而且還會堅決要求加入。但相信又如何,他高俅的人生經歷也不怎麼光彩,自己還做過街頭的混混無賴。甚至比賊子還不如。無賴爲了混口吃的,舍掉臉什麼下作的手段都用,但是賊子不一樣,他們是靠實力吃飯的一羣人。
再說了,李家人即便都是賊子,也是他高俅的朋友。
但突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夾在皇帝和李家人中間,用他的小命做保,肯定不作數。皇帝的命,能和他的一樣嗎?
可要讓高俅故意去詆譭,抹黑李家人,他也做不出來。
義薄雲天,高俅。
他怎麼能做出出賣朋友的事來?
支支吾吾了一陣,高俅終於開口了,他先是爲難地看了一眼韓德勤,他知道自己要說李家人好話,肯定會被這傢伙記恨上。保護皇帝安全的將軍,最願意看到的結果就是,皇帝整天就呆在一個地方,要是能和像埋在大殿柱子下的王八那樣,風吹雨打都不換地方,就更好了。
雖說這種想法有點大不敬,但韓德勤真希望皇帝不要犯險。
因爲皇帝犯險,就是他犯險。
倒黴的永遠都是做事的人。
高俅開口道:“陛下,高將軍,小人跟隨蘇學士在潁州的時候,遇到了李逵和李雲來求學。李逵生於山林之中,是獵戶出身。而李家人曾經還是前朝神策軍後裔,因爲不想參加中原的戰爭,在山林裡躲了起來,算起來已經有一百多年了。不過,李家人心向朝廷,一心想要報效朝廷,只是一直以來沒有機緣而已。”
“李逵出自微末之間,但心向求學,冬來暑往,從不懈怠,這纔在陛下親政之際,進士及第,可見李氏赤誠,有報國之心。只是畢竟是山裡人家,恐怕有些習慣讓人不喜,陛下乃萬金之軀,恐有污陛下之法眼。”
高俅偷偷看了一眼韓德勤,再看看皇帝。
只是他也搞不明白,皇帝聽完了高俅的描述,並不以李家人出身微末而不喜歡,反而雙眼放光。
“韓德勤,跟朕出宮。”
“郝隨,讓朕身邊的人嘴嚴實些,切忌不要在母妃面前多嘴。”
“另外準備車駕,去……太師府。”
安排妥當,趙煦跟着自己的車駕,只是混在車隊之中的副車之後,出了皇宮。半道上,和去太師府的皇帝車駕分開,一路不停的抵達了李家巷。
高俅自告奮勇去叫門,卻發現大門敞開着,他走進去,頓時嚇了個激靈,原來影壁之後李家的青壯正在練武捉對廝殺。
好在李家人嫌棄李逵的院子小,沒有演練軍陣,這要是被抓嚴實了,妥妥一個造反的罪名。
“三爺爺,高俅來看你來了!”
高俅原本想着給三叔公提個醒,而三叔公正躺在廊下的躺椅上悠哉悠哉的喝茶,看到高俅之後,笑道:“是你這小猴子,來,近前來。”
皇帝早就等不及了,下車之後跟着闖進來,三叔公見高俅身後多了幾個人,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趙煦身上,看樣子,這小年輕的氣度,是個主事的人。招呼道:“小子,你是人傑的朋友吧,來三爺邊上坐。李慶,李慶,死哪兒去了,沒眼力的渾球還不快搬把藤椅來?”
高俅看看自己,再看看皇帝。意識到三叔公竟然大言不慚的叫皇帝‘小子’,心中就一個念頭:“您老活膩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