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聲音從豁開的大嘴裡發出,要是站的高一點,居高臨下的俯視,甚至能夠看到嘴巴深處的咽喉。
堂堂一國宰相,卻笑的像只蛤蟆。
可是,範純仁並沒有想笑,他想哭。
他很想告訴李逵:“謝謝你如此看得起老夫,可是老夫做不到啊!”
“小子,說什麼胡話呢?老夫不過是宰相,怎麼能給你進士的身份?”範純仁氣鼓鼓道:“大宋的天下,只有皇帝纔有資格賜予國人進士身份。就連太皇太后都沒有這份權力,你小子可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李逵眼前一亮,期待道:“老大人難道是先舉薦小子,然後求皇上給小子一個賜進士出身的身份?”
“想都不要想。”範純仁一腦門子黑線,他哪裡曉得李逵對於進士的身份,有着如此匪夷所思的執着。
在李逵看來,大宋對科舉中的進士,還有皇帝賜予的進士都算是進士。不會區分高低。唯獨就是,皇帝賜予的進士,沒有同年。少了同科進士的幫襯。
範純仁是真的很看好李逵,在他看來,李逵擅長的不是舞文弄墨,更不是吟詩作詞,而是做具體事務。這樣的官員,在大宋的科舉制度下,並不多見。就比如說查賬吧,李逵就表現的很好。但是讓他吟詩作詞,就算了吧!
對於學問一道,範純仁還是有自信的,但是和蘇軾去比,他就多少有點底氣不足。
而李逵這小子呢?
連蘇軾教導起來都頭痛不已的傢伙,你還真以爲考中進士那麼容易啊!
範純仁拉着李逵,苦口婆心道:“小子,你怎麼就不明白呢?當官了,你可以免除徭役,可以拿朝廷的俸祿,還能光大門楣,多好的好事,求都求不來,你小子怎麼就一個勁的要去考科舉呢?”
“您老不也是進士?”
李逵覺得老範這老頭子有點壞,自己是進士,還鼓動他不要去考進士。這豈不是明着坑他嗎?誰不知道在大宋,沒有進士的身份,和有進士身份差別有多大?
“我!”範純仁指了指自己,突然笑道:“沒錯,老夫也是進士。可入官場的時候並不是進士,這進士的身份是後來考的,你也可以這樣做啊!”
隨即,他開始對李逵現身說法,從自己如何恩蔭成了縣令,然後三年一遷,六年之後,熬資歷變成了通判,期間一直參加科舉,然後很幸運的做官快十年之後,科舉之中考中了進士,然後平步青雲。前後加起來,他考進士考了十幾年。原本想要說考進士多麼不容易。可說着說着,彷彿像是在炫耀。
這段經歷,讓人聽着就生氣。
並不是每一個高官的子弟,恩蔭的時候,都能當上縣令的。
很多科舉中了進士的士子,除非特別優秀的二甲,一甲進士,纔有機會剛授官就當縣令。很多科舉中進士之後的官員,需要在汴梁觀政一年或者乾脆丟去太學學習一兩年,教授三年,縣丞三年,七八年之後,才能得到縣令的官職。除非是三鼎甲,二甲之中被皇帝重視的人才,纔有機會在短時期內出任京畿縣的縣令,或者通判之職,然後步步高昇。
範純仁是恩蔭,就能當上縣令,本來就起點要比大部分的進士高了很多。
就算是蘇軾和蘇轍,當年中了進士之後,還不是去太學了?
李逵琢磨了一陣,覺得有點不值當,當官對他來說並沒有想象的那麼有吸引力。畢竟,小的不能再小的芝麻官而已,做起來也沒勁。加上頭頂上都是爺,他氣性大,萬一頂撞了上司。
沒有進士身份,上司不給面子的時候,打板子都有可能。
可要是不入流的縣令之類的小人物想要打他板子,他能忍?
沒個進士身份,太憋屈,這官不做也罷!
萬一一氣之下,和上司理論的時候,弄死了上司……還不得去造反?
李逵皺眉想了一陣,搖頭道:“沒進士身份,我不當官。”
“你這小子,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呢?先當官,再中科舉,不僅不耽誤你什麼事,還能熬資歷。等你中了進士,升遷要比同僚快多了,你就沒想明白這其中的妙處?”範純仁氣地差點翻白眼,就連李雲在邊上都嫉妒的喘氣。
他在邊上眼巴巴的看着,不好明說,李逵不要,俺要啊!
“你就不想一想,老夫的面子豁出去,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好處?”範純仁氣極而笑:“你才十幾歲,老夫舉薦你的話,至少是八品官的身份。”
“能當縣丞嗎?”
“不能!”範純仁搖頭道:“縣丞乃國才儲備,輕易不授予。”
“那當什麼官?”
範純仁有點後悔,他發現李逵這廝執着是執着,可是執着到了缺心眼的地步,就讓他難辦了。縣丞,你也不傻泡尿照照鏡子,你這樣的年紀,當縣丞,一個縣幾萬百姓可就倒大黴了。
範純仁捋着鬍鬚,沉吟道:“三司使下的倉令,不小了,運氣好,能做七品官呢。”
倉令?
李逵埋汰的瞅着範純仁,心說:你是宰相哎,就這麼點魄力?
“這不過是個章目倉頭,我不幹。”
李逵一聽就不樂意了,賈道全就是個倉監,似乎比倉令要差一點,可也差不了多少,要不是這廝心狠手辣,是個官都能欺負他。
範純仁覺得李逵這傢伙有點耿直過頭了,倉令怎麼了?
他哥哥當年恩蔭做官的時候,也不過是個倉令,很好了。
李雲見老範面子被撅了,愣在當場,覺得自己有義務幫老頭一把,挺着胸脯站在範純仁面前,大言不慚道:“老伯,別生氣。李逵嫌棄官小,我不嫌棄!”
你嫌棄!
範純仁恨不得一腳踹死李雲,不過他吃過李雲的炸魚,有道是吃人嘴短,老頭琢磨了一陣,對李雲道:“老夫在樞密院還有點關係,做個卒將如何?”
“卒將?”李雲覺得範純仁這老頭太給面子了,一開口就是將軍,討好道:“這該是個將軍吧?老伯,幾品官吶?”
沒等範純仁開口,李逵卻張嘴道:“沒品。”
“怎麼可能,老伯是個體面人,怎麼會故意編造個將軍來搪塞我?”被李逵騙的多了,李雲對李逵的信任度大大降低,尤其是在平時,李逵一直欺負他沒見過世面。如今還欺負他對大宋的官職不瞭解,故意讓他放棄當將軍的機會。
範純仁是個正直的人,他覺得繼續欺騙李雲,心中有犯罪的嫌疑,只好實話實說:“那個……李逵說的沒錯,這不算是將軍,也沒有品級。軍中五人爲伍,五伍爲兩,四兩爲卒……能指揮一百士兵,在軍中也算是不錯的起不了。”
範純仁覺得自己有點傷害了李雲,伸了伸手,可惜李雲根本就沒有搭理他,轉身落寞的離開了。
李逵也跟着走了。
他本來就對範純仁的舉薦不感興趣,這位別看如今是宰相。可是等到官家親政,要不了多久就涼了。受他舉薦的官員,恐怕一個都不會落着好。他可不想爲了一個不入流的倉令,而成爲朝堂不久之後清掃的對象。
不過,這些話可不能明着對範純仁說,說了,就是掀桌子,讓大家都下不來臺。
招攬不成的範純仁,把怨氣都撒在了高孝立的頭上。
“京城的消息到了?”面對高孝立,別說他了,就是高公繪,高公紀兩兄弟,範純仁都不見得給面子。反正之前他是樞相,這倆兄弟都是武勳,算起來是他下屬。上官怎麼可能給下屬面子?對高孝立這個高家的旁支,更是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高孝立唯唯諾諾道:“到了。”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心裡頭連高家的嫡系都恨上了。平日裡要錢的時候,把他當兄弟,如今落難了,恨不能往他身上砸石頭,這還是人嗎?
範純仁放下手中的書卷,算是正眼看了一眼高孝立,道:“你準備怎麼辦?”
“死傷者,每戶一百貫,相爺看如何?”高孝立一陣心痛,他不僅要給高家莊的人撫卹,還要給賈家莊的人撫卹,這讓他去哪兒說理去。要是賈道全的人馬當時攻破了高家莊,他全家都要遭殃。他恨不得賈家莊的人死絕,也不想出這份錢。一進一出,幾萬貫啊!難道他的錢就不是錢?
可是勢比人強,誰讓範純仁來了呢?
範純仁點了點頭,應允道:“可以。”
“另外還有……”
範純仁的語氣不容質疑,反倒是高孝立愣住了,還有?
沒有了,好不好?
可是範純仁指着一份統計數據,對高孝立道:“從元佑元年算起,你高家名下的產業都吐出來。”
“相爺,這是我高家辛苦攢下的家業啊!”
“你不想給,我把你帶去京城。你親自去給太皇太后說說,你這家產怎麼來的?”範純仁說是帶,可高孝立明白,他恐怕是要以囚犯的身份去京城了。但是讓他一下子拿出這麼大一筆產業,如何讓他甘心?
遲疑了很久,高孝立這纔開口道:“相爺,容我回去想一想。”
“三天,三天後老夫啓程回京,你要是還不捨得,就乾脆讓太皇太后和你說去。”範純仁說完,門口的小廝雙慶高聲道:“送客!”
出了衙門,高孝立對着潁州衙門恨得牙癢癢,偷偷罵道:“呸,落井下石的老東西。”
高孝立面對範純仁大氣不敢出,可是當他聽到範純仁給他劃出的道之後,頓時炸了。當然不是當場不給範純仁面子,而是回去之後,在家裡大罵範純仁不是東西。
眼瞅着靠自己是不成了,高家主家也指望不上,不得已,將潁州當地的鄉紳都組織起來。
只要潁州的大戶都和範純仁作對,到時候,就算範純仁是宰相,他總不至於將潁州城所有的大戶都拉取京城,投入大牢吧?
這日,高府。
高孝立忍痛將兒子從京城帶來的藝伎舞伎拿出來,招待潁州城內大大小小的人物。
範純仁不僅僅是針對他,連潁州城內其他大戶也逃不掉。
看着院子裡坐滿了人,高孝立頓時有了底氣,拿起酒杯憑空敬酒道:“諸位能來,高某不勝榮幸,滿飲此杯,幹。”
“幹。”
連幹了兩萬酒之後,高孝立覺得差不多了,這纔開口道:“範相的意思大家都知道了吧?”
潁州大戶有一個算一個,每個人都愁眉苦臉不已,朱老爺也是潁州的大戶,家產雖不如高孝立,但是潁州土生土長的人,家族延續一百多年了,朝中也有人。不過朱老爺一開口,就慫了:“高兄,如今這局面,我等誠意再大,相爺恐怕也不滿意啊!”
“沒錯,出錢出糧都不成,簡直就是逼死人了。”
“相爺的意思我知道了,讓我等吐出元佑元年之後的各家收益。”
“各家的家產都在田產之上,也拿不出多少錢啊!”
“相爺的目標就是田產,諸位……你們看看,這可能嗎?”
朱老爺直勾勾的盯着酒盞,隨後咬牙道:“高兄,我等以前都是以你爲馬首是瞻,如今也是如此。你說說,到底出多少錢去京城走關係,我們湊一湊,連高兄那一份都給了。讓我等吐出田產,恕難從命。”
高孝立聞聽,頓時一喜,對朱老爺道:“朱兄,你胞弟不是在京城爲官嗎?是否有辦法讓相爺轉變心意?”
原本還氣勢如虹的朱老爺聽了高孝立的話,頓時驚恐不已,心說:“你老姑奶奶是太皇太后,我兄弟不過是六品京官,他難道還能和當朝相爺過不去?你到底是咋想的,難不成想要我朱家當炮灰不成?”
高孝立假意爲爲難道:“諸位你們也知道,我老姑奶奶雖然貴爲太皇太后,可是她老人家不能干預朝政啊!這有礙於她老人家的名聲。”
朱老爺氣瘋了,一甩袖子道:“太皇太后要名聲,難道我兄弟連命都不要了嗎?”
硬懟當朝宰相的後果,大家都知道。
氣急敗壞的朱老爺,已經不想和高孝立有任何的瓜葛,氣鼓鼓的離開。
其他人見狀,也推辭着離開了高宅。很快,高孝立發現自己在潁州城內的影響力大大降低,已經沒有人再去找他商議地方上的事了。
三日後,高孝立無奈,流着淚將這些年積攢的地契送到了州衙門。他不僅僅是破財,而且還是差點破家。高家一半多的產業,都拿了出來,足足有兩百多頃土地。
不僅如此,一旦失去這些土地,高家莊的莊丁,至少要跑掉一半以上。
此事過後,高家再也不復當初的盛況。
跌跌撞撞地走出州衙門之後,高孝立站在街頭,揚天長嘆:“高家在我手裡落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