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票據交易也好,期貨交易也罷,都需要對價。
沒有合適的對價,交易自然無法完成。
亢金雙眼通紅的盯着牆上密密麻麻的出價牌子,卻發現沒有人,根本沒有人應價。價格暴漲的同時,卻沒有了對價接手的盤子,對交易所來說,這是空盤。
徒有其表。
也可以說成是有價無市。
“這該是多少錢吶?”
亢金感覺心頭都在滴血的痛楚,這該是多大一筆生意,初步估算少說也有十萬貫的生意啊!這要是收取佣金,該是多大一筆錢?
就眨眼的功夫他至少看着五十貫的銅錢打水漂了。
“快,快去碼頭問問,誰家還有茶油運抵潁州?”
夥計把腿就跑,但是亢金卻怎麼也坐不住了,在交易所內陰沉着臉,死死的盯着出價牌,希望有人一口氣把牌子都摘下來。
沒有。
一個牌子都沒有被摘下來。
這讓他痛苦不已,更讓他心痛的是,出價繼續高走,已經快接近五十貫一石的天價。往年,茶油的價格維持在十六七貫左右一石。主要是世家將門,乃至奢華的豪商都青睞茶油作爲食用油,而摒棄了香油。
於是,產量並不大的茶油擁有了一個廣闊的市場。
而香油的價格一般維持在一百文左右一斤,對於窮人來說,夜晚點燈之所以被認爲奢侈,因爲油價居高不下。而茶油的價格比香油更貴。沒有人會將茶油去用來點燈用,都是用來做菜烹飪使用。當然做菜更多用的膏和脂,膏是豬油,脂是羊油。
但有些食物並不能用動物油脂來做,只能用茶油代替。比如廟宇之中接待貴客用的齋菜。僅僅汴梁的大相國寺,一年使用就是個天文數字。
從口感上來說,茶油的口感偏差,但誰讓茶油市場認可度更高呢?
潁州擁有直接運送到汴京的水路,且連通淮河,從揚州北上的大船,會繞開淤塞嚴重的運河航道,選擇容易通過的蔡河,自從交易所開辦之後,茶油的貿易額越來越大,甚至連京城的商人都開始關注潁州的茶油交易價格。
碼頭上就有不少來自兩湖的茶油商人,他們成爲供應汴京乃至周邊兩京的主要供應商。
很快,夥計頂着一頭熱汗,小跑着趕回來告訴亢金一個還消息:“掌櫃的,都問過了,茶油採摘期已經過去,榨出的油不少都已經起運。齊掌櫃的貨物,是這批貨中最大的一批。船隊過荊峽水道的時候,由於汛期水流湍急,撞上了暗礁。”
“總不至於一個船隊都沉了吧?”
對於亢金的質問,夥計倒是平靜的說了一個理由:“掌櫃的,我估計懸。要是沉了一兩艘船,齊掌櫃也不至於暈死過去。”
茶油的暴漲,已成定局。
亢金對於單個貨物暴漲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堂堂交易所竟然沒有貨物可以交易。這豈不是讓他這個小老闆只能乾瞪眼不成?
五月。
糧價依舊平穩,甚至還小有回落。
蘇軾的官聲在潁州徹底被捧起來,幾乎所有人見到蘇軾的那一刻,敬重之中,帶着感激。當然,大戶和糧商除外。
他們在這一年最重要的賣糧‘旺季’,受到了來自官府的無情打壓。
自從糧價平穩之後,蘇軾已經不怎麼參加所謂的文會了。而是經常喜歡坐着車到治下的各地走走。
“見過知州大老爺!”
“大老爺愛民如子,我等百姓全賴大老爺才能在着艱難世道活命!”
“謝大老爺救百姓於水火!”
聽着一羣百姓真誠且質樸的感謝,蘇軾咧着嘴就差當即長笑三聲,心胸頓時開闊起來。以前,他喜歡參加文會,那是因爲他能夠在幾乎所有的文會上,獲得讓人膨脹的溢美之詞。大文豪也需要被仰慕,需要被誇耀。
總不至於每天都窩在草棚裡,體會人情人暖吧?
如今,蘇軾熱衷於走到羣衆中去,和最底層的百姓攀談,駕車路過田間,他從車上下來,走進一羣正在田間休息的農夫之中,找了個地方坐下,還和百姓分享他帶來的糕點:“諸位,嚐嚐我的木蘭餅。”
蘇軾從食匣裡拿出一個個比小孩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木蘭餅。
看着可人的糕點散發着誘人的香味,不是花香,而是酥油的香味。就這一匣子木蘭餅,耗時耗費不說,還造價奇高。畢竟酥油從來沒有便宜過。
“學士大老爺,這如何使得?”
田間老漢顯然是這羣農夫的尊長,他們將晌食分享給蘇軾,那是出於對客人的好客之情,同行是對蘇軾的敬重。
但食物並不精美,反而是粗糧野菜糰子。
吃起來頗爲澀口,勉強能夠下肚而已。但蘇軾拿出來的糕點,一看就是精美昂貴之物,普通人根本就聞所未聞,更不要說吃了。
蘇軾卻撐開雙手興高采烈的分了起來:“長者童子皆有份,至於壯夫就要不足了,但是不要緊,明日,明日我還接着來!”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一邊分着,一邊還搖頭晃腦的詠誦《離騷》中的詩句,食用鮮花,是文人雅士的最愛。屈原也不能免俗。蘇軾當然是此間擁躉,但長期以來,蘇軾的鮮花菜餚經常連他自己都咽不下去。最出名的就是油渣牡丹花,夠高貴,夠豔麗,但是不好吃。
木蘭花在早春就出現,味道清雅,花香不濃重,佐以白糖,作爲餡料,再裹上酥油製成的麪皮,烘烤之後,油香四溢,咬一口,餡料中微微透着淡雅的花草香,滿滿都是春天的味道。
可惜,在家裡,沒一個喜歡吃花的志同道合之輩,這讓蘇軾非常氣憤。
看着李逵將手中的木蘭餅遞給了身邊的老人,蘇軾氣地的瞪眼還擊。要是在之前,他也不敢如此奢靡,但如今,一百多貫的官俸他都不在乎了,還有什麼比得上作爲雅人更讓他開心的呢?
有了美食,風雅的物件,卻沒有了分享的人,這讓蘇軾非常苦悶。
可惜百姓哪裡知道木蘭花的高雅淡泊之節,狼吞虎嚥般的將餅子吞下,剛剛吃過一些食物的肚子反而更餓了。
只不過這時候蘇軾也沒辦法,他不是來送糕點的,而是來體察民情的。和王安石的會晤,雖然是幾年前,那時的王安石被解除了官職,在老家養老。而蘇軾也對當年深受囹圄之事,漸漸淡忘了。才了他們那一次的會面。
王安石給蘇軾介紹他變法的原因,目的,還有手段。
蘇軾深有啓發,最讓蘇軾觸動的就是,王安石一再告誡,底層百姓的事纔是國之大事,百姓的肚子,纔是大宋基業能否延續的保障。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說的也是這個道理。
從那以後,蘇軾開始深入民間,經常會了解採納百姓的訴求。
“幾位,幾年播種了多少田地,是租種的還是自己家的田地?”
首位的老者開口道:“學士老爺,一半是租種的官田,自己家也有幾畝薄田,另外還要租種一些田,才能度日。”
“以前一直這樣嗎?”
“以前我家還有十幾畝田地,只不過這些年青苗法廢除之後,每當春耕之際,都要欠下一些饑荒。加上糧食賣不上價,田產已經少了一半。”說話的這位年輕人脾氣很衝,顯然對於官府有些不滿。卻被老人給制止了下去,呵斥了兩句土話,老人這才說道:“學士老爺並非說你,而是百姓……苦啊!好在學士來了,春耕的種糧都由官府安排下來,我等負擔會小很多。”
蘇軾深以爲然,潁州大戶侵吞百姓的田產都是這個套路,但是他有一點不明:“難道你們春播借來的種糧,不是按照借來的糧食來還嗎?”
“雖說如此,但三月播種,糧價按五十文算,六月收割糧價十五文算,借一斗,最後至少要還四鬥多,百姓苦不堪言。”
“萬一還不上呢?”
“用田產抵押,想跑也跑不了,也不能上山!”
……
老者猛地跳起來,抽了年輕人一巴掌,怒道:“說什麼混帳話!”
老子打兒子,天經地義。
但明明說的好好的,突然間老頭子發怒,抽了兒子,顯然,兒子剛纔的話會引起一家的災禍。氣氛變得凝重且尷尬起來。
蘇軾眼見開場很順利的談話,最後不了了之,也是頗爲無奈。
上車之後,問李逵:“你知道上山是什麼意思嗎?”
上山?
上山還有什麼想法,當然是當山大王!
可是李逵能這麼說嗎?告訴蘇軾,您老治理下百姓有當大王的宏大志向,要是運氣好一點,您老還能趕上。恐怕爲百姓做了不少事的蘇軾,聽到這樣的話會被活活氣死。
他只能從自己的本行出發,告訴蘇軾:“大概齊想上山當獵戶吧?”雖說是胡扯,但李逵找了一個不錯的理由:“師祖您看,百姓種地要承擔繁重的徭役,同時稅收也很高,普通百姓一年下來,恐怕混個吃飽都很難。但是獵戶就不一樣了,上次我出城去城外晃了一圈,就抓到了一頭野豬,賣了十幾貫。這事李雲和高俅都知道。”
高俅也附和道:“沒錯,學士。當獵戶好,收入高,就是有點危險。恐怕那個年輕人的父輩擔心年輕人受傷,才動手打了他。”
相比高俅和李逵,李雲自認爲正直很多。
露出不屑的表情,冷笑道:“你們哄騙師祖好嗎?師祖,他們都胡說八道。我爹以前就是捕頭,知道百姓活不下去了就會進山。進山後的百姓,尋常時節,他們也會開荒種地,用來逃避徭役和稅收。但是如果有商隊經過,這些看似普通的莊稼人,會變成暴徒。上山,在他們的意識中,就是當暴民,沒有第二個選擇。再說了,農夫辛苦種地,卻被大戶一再剝奪族產,心中怨恨怎麼能少了?”
蘇軾臉色陰沉的看了一眼李逵,他也是玲瓏剔透的人,自然明白上山的意思不那麼簡單。
李逵的解釋自然無法讓他釋懷,可沒想到李逵竟然還敢哄騙自己?
蘇軾從小就不愁吃穿,父親老蘇雖然多次趕考失敗,花掉了家裡不少錢。一度日子還很艱難,但蘇家就算是最艱難的時期,還是擁有田產奴僕,也沒有經歷過吃飯都沒有着落的恓惶。上山這個詞,自然不會有人告訴他。
被師祖盯上的感覺肯定很不妙,李逵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多事的李雲。
高俅也是如此。
讓李雲頓時緊張起來,但是想到自己在蘇軾面前露臉了,囂張的迴應過去。而蘇軾卻發現自己雖然爲潁州百姓做了很多事,但最終恐怕潁州百姓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這讓他心中無比的痛苦。
一路無話。
馬車進城之後,一路快行到了衙門。
邱掌櫃在衙門的門房早就候着,見到李逵的那一刻,故意做出伸手的動作引起李逵的注意。
等到兩人見面之後,邱掌櫃急切道:“二爺,你去哪兒了,讓小人一通好找。”
“發生什麼事了?”李逵皺眉問,他之前一再告誡邱掌櫃,不要在人前和他過多的接觸。一來,他沒有想在潁州培植多大的實力。而來,錢莊的生意,將來勢必會得罪一大批人,只要自己和錢莊沒有關係,就會少了很多麻煩。
“二爺啊,你快去看看吧,交易所那邊,都快瘋了!”
“等會兒再說。”李逵引着邱掌櫃去了他住的小院,屋內做定之後,李逵這才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茶油,茶油漲價漲瘋了,一天之內,竟然增漲了三倍,潁州城內,宛如被燒滾的茶油給撩了一下似的,都炸鍋了。”邱掌櫃很想告訴李逵,可以行動了,機會難得。但是他也明白李逵不是他可以左右的,只能乾着急的等着李逵做決定。
李逵卻並沒有打算干涉的意思,反而沉悶道:“再等等。”
“唉——”邱掌櫃失望的離開了州衙。
而李逵在邱掌櫃走後,立刻找到了高俅,將一封寫好的信件交給高俅,表情凝重道:“高兄,可有信任的人直接將信交給在江寧的小師叔?”
“有。急不急?”高俅下意識的問了一句,隨即一拍腦門道:“看哥哥這記性,不着急,你也不會找我。放心吧,三日後,信一定會給到在江寧的三公子哪裡。”
李逵感激道:“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