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之際,只見得頭頂上是一個腰帶扎着的圓環,有點不太規則,鬆鬆垮垮的讓人覺得不太牢靠。這對於一個將死之人倆說,還會在乎這些?
只要把頭伸進去,然後雙腿一蹬,這輩子就過去了……
啊!
蘇軾猛然從書案上警醒,冷汗已經溼透兩鬢,雖是夢境警醒,但他似乎渾然不知,雙目怔怔地看着被墨染的宣紙,良久才嘆了一口氣。走到了爐子邊上開始點火煮茶。
再次坐在了書案前,思緒雖然平靜了下來,但腦袋裡空空如也。
似乎只要看一眼徒孫李逵送來的雪花鹽,就忍不住會想起十多年前的那場遭遇。幾次提筆,幾次放下,讓他平復的心緒再一次遭受了很大的波動,甚至一度心緒不寧起來。輾轉反側,每每臨到落筆的時候,就徒勞無功。對着白紙,他苦笑不已,沒想到自己也會落筆六神無主的時候。
當他再次擡頭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家中老妻已經起來開始煮粥,小院之中升起了裊裊炊煙。
“咦,你怎麼起來如此之早?”
“酒醒了,睡不着。”
老夫老妻之間的談話頗爲寡淡,妻子只是隨口問一句,隨後就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想吃什麼?”
“黍米粥,鹹菜疙瘩。清一清腸胃。”蘇軾隨口道,隨後問起來昨日李逵來家裡的事。蘇軾有一妻一妾,對於這個時代的士大夫來說,蘇軾的生活太寡淡。但是能夠在窮困潦倒,甚至深陷囹圄之際,還能不離不棄,對於他來說,也未嘗不是莫大的安慰。
他當年春風得意的時候在京城可是相當的闊綽,那家裡頭,歌姬也有。好基友王詵就經常往他家裡頭送人……
妻子年紀雖長,也是經歷風雨的患難之妻,雖性格內斂,但對他的關心也不曾少過。
老夫老妻在廚房的竈臺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起來:“昨日我那弟子的學生來家裡,你見着了?”
“是啊!是個實誠的半大小子。就是脾氣不太好,不過我也只是猜測,放心吧,沒把自己當外人。”妻子笑着說道:“你的朋友子弟之中,能夠笑着將家裡的米缸都吃空了,這麼多年也就見到過李逵一個。”
實誠,太實誠了。
性格執拗。
飯桶屬性。
反正蘇軾將所有的信息拼湊起來之後,發現李逵簡直是個謎一般的少年。想不出李逵的性格,蘇軾也不在意,小妾朝雲說了,這小子今天還來。蘇軾笑道:“也好,今日讓過兒去買一些糧食,多買一些回來,我得好好瞅瞅這小子到底什麼來歷。”
“你呀,朋友遍佈天下,知心者寥寥。”妻子話說到一半,對自己丈夫的眼光頗爲擔憂。蘇軾明明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可是看人的眼光讓人着急。
蘇軾有和誰都能成爲朋友的能力,也有下一刻拆臺反目成仇的本事。
就像是司馬光上臺之後,他寫了一篇文章把司馬君實誇的天上少有,地上絕無,就差說司馬光是大宋的打救星了。腦袋充血的司馬光將蘇軾升官,使勁提拔到了京城,好了傷疤忘了疼的蘇軾再一次惹怒了司馬光。
當時司馬光爲了全盤否定新法,併爲了毀掉變法核心——青苗法,開始蓄力。
蘇軾極力反對,調侃司馬光的行爲是【鱉廝踢】,一開始,司馬光還以爲這是蘇軾的四川土話,回去琢磨了很久纔想明白,蘇軾是把新黨和舊黨的恩怨說成是老鱉踢老鱉,誰也夠不着。司馬光知道蘇軾這傢伙嘴損,好不容易忍住了。
可一回頭,又在背地裡稱司馬光爲【司馬牛】,忍無可忍的司馬光只能給蘇軾穿小鞋。這纔有了之後再度被貶謫離京的始末。
理解他的人,是將他當成了真性情;不理解的人,將他當成了反覆小人,立場忒不堅定了。他也不解釋,繼續我行我素。
其實,烏臺詩案之後,他已經收斂了很多,尤其是被貶謫黃州之後,經歷過人生苦短,窮到種地補貼家用,在大宋文官之中也不常見。蘇軾確實改變了很多,甚至詩文之中已經難覓議政的痕跡。
但他的努力,並沒有被認可,反而有人認爲他是沽名釣譽,秀自己的文采,把其他人都比下去。但是這也不是他能改變的,誰讓別人在詩文上都不如他?
這不是態度問題,而是實力問題。
對自己老妻懷疑自己看人的也眼光,蘇軾是堅決不能同意的,曾經官場春風得意的文壇新貴,到宦海沉浮的無奈,有些朋友來了,又走了,但留下的都是真朋友。蘇軾往竈臺裡添了一把稻草,將火燒的旺旺的,這纔開口道:“誰說沒有的,王詵不是好朋友?”
駙馬都尉王詵,自然是好朋友,叫他出去玩,單都是王詵買的。
可問題是,王詵是個好人嗎?
王詵爲人放蕩不羈,連公主都管不住他。寧願接受貶謫也不願意對公主認錯的倔頭,就算是皇帝也拿他沒轍。這人勾搭着自己的夫君整日留戀在歡場,說是損友也不爲過。
妻子王潤之啐了一口道:“少提這人,你倒黴多半和他有關係。”
穎州城內,李逵阻止了秦文廣跟隨的要求。
這惹起秦文廣老大不樂意來:“李逵賢弟,昨日雖見了學士,但是昨日學士醉了,不能算。”
“也行。”李逵從善如流認同道:“但今日是我蘇門子弟的拜見師祖的日子,你一個外人就不要攙和了。”
“我不算是外人……你和清芫要是……”
偶像當前,妻妹能賣上人情,秦文廣自然捨得。
好在韓大虎人比較清醒,急忙制止住了大姐夫的胡說八道:“李逵說的對,昨日匆匆一見,沒有機會說上話。今日恐怕有周縣令和學士之間的私事要商議,李逵賢弟不過是傳話人,你就別讓他爲難了。”
“這個,也行,不過李逵賢弟,你可不能忘了給哥哥引薦學士。”秦文廣覺得李逵不太靠譜,忍不住一再叮囑。
惹的李逵煩不勝煩,急急的走了。
人的名樹的影,在蘇軾面前,李逵攪合了一陣肚子裡的墨水,心虛的肝顫。萬一蘇軾真把自己當成師祖,來考校他的學問,他答不上來,可怎麼辦?
豈不是讓自己的光輝形象要崩塌,他讀書人的身份還要不要了?
帶着這份忐忑的心情,李逵趕着車,帶上了周元還有他給蘇軾準備的禮物,去了城外。遠遠就看到了蘇軾的小院,隨着距離蘇軾的家越來越近,李逵的心也被提了起來,噗通噗通,狂跳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