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面手中拿着朱朱的小鏡子,美滋滋的看着鏡子裡的面孔。
只要畫工好,它可以僞裝成任何存在。
不僅僅是巫師。
每一次,當它換上一副新的模樣後,總會有這麼一段自戀的時間——即便穿着蛇皮假裝寵物蛇,開始的那段日子,它也過的很開心。
尼基塔對朱朱提起報春花與紅色果子的時候,無面的眼睛雖然仍舊看着鏡子,眼神卻有些飄忽不定。
那句‘活下去就好’遽然讓它想到了很多往事。
能夠隨心所欲變幻模樣與形態,假裝其他人,是無面魔獨有的天賦。很久很久以前,巫師們就發現了它們的存在,有的古籍裡還給它們起了一個非常恰當的名字,畫皮。因爲它們沒有眼鼻口耳,整張臉乾淨的彷彿一塊空白畫布。
畫皮不是天生的。
直到現在,巫師界對於畫皮誕生的緣由,還爭論不休。
所以,無面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是無面——它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樣。
當它有意識的時候,它就已經是一頭無面魔了。
首領,也就是海神號的船長大人,發現它的時候,它正蜷成一團,昏死在林子裡。
如果沒有首領,也許自己早就餓死了吧——閒暇時,無面的腦瓜裡經常滑過這樣的念頭。剛剛誕生的那段時間,因爲沒有嘴,它差一點餓死。
是首領教會它怎樣畫嘴的。
“一頭無面,如果連嘴都不會畫,會餓死的。”首領這麼說着,然後抓着一小截炭筆,就着一張破舊的羊皮紙,教給它畫嘴的技巧。
無面恢復健康後,第一時間給自己改了一張饕餮的大嘴。
印象中,飢餓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噩夢。那一天,它彷彿被饕餮附體,吃掉了數十人的血食,直至它因爲暴飲暴食而重傷。
“只有吃過苦頭,才能記住教訓。”這是首領對它說的另外一句話。
從那天起,無面再也沒有畫過一張稍大點的嘴。
這種微微嘟起的櫻桃小嘴最適合自己了。
對着那面小鏡子,無面將嘟起的小嘴描的更鮮紅了一點。男巫們管這叫誘惑——這也是首領告訴它的技巧,它都牢牢記在了心底。
“你沒有選擇身份的權利,但你有選擇面孔的機會。”這是首領對它說的最重要的一句話:“……選擇怎樣的面孔,決定了你以後要怎樣活下去。在這個過程中,選擇不重要,活下去才重要。”
無面的腦海滑過首領說過的那些話,飄忽的眼神漸漸又有了焦距。
它看着不遠處那個外表跟自己一模一樣、但是穿着破爛的小女巫,不知爲何,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尼基塔聽到了身後的嘆息聲。
但她並不關心。
此刻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這個小女巫的身上。
“跟我走吧。”她向小女巫伸出手,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在撒哈拉的深處,烏利希爵士向她伸出手那樣:“……大家都是這樣開始的。”
‘朱朱’捧着第二碗貢品。
順着碗沿,小口啜吸着那些青碧色的汁液,一丁點也不肯浪費。奔涌的魔力隨着那些汁液在她體內流淌。她的眼神越來越靈動,身上那絲香甜的氣息卻越來越微弱。
彷彿一縷即將耗幹蠟油的燭火,在風雨中堅持綻放那抹光亮。
許久。
小女巫丟下手中的空碗,打了個飽嗝,擦了擦嘴角。
“這就是傳說中的‘飲鴆止渴’吧。”她聲音充滿了不符合身份的滄桑,眼神雖然還是茫然,但卻與最初的茫然截然不同。
最初的茫然,是魔力消耗殆盡,意識陷入空白後的茫然。
而現在的茫然,則是對未來不確定的茫然。
尼基塔用自己剛剛說過的一句話回答了小女巫:“吃什麼、喝什麼,眼睛什麼顏色,都不重要……活下去就好。”
“但我還是想跟爸爸媽媽坐在一起啊。”小女巫向她笑了笑,彷彿晨曦的一抹陽光,雨後的一縷清風,乾淨而又純粹。
“你一個人,會死在這裡的。”尼基塔垂下眼皮,看向‘朱朱’破爛的小皮鞋,輕聲說道。
“有人說,他會回來接我。”小女巫非常肯定的回答道。
“你等不了那麼久。”
“那就等我死後再做決定吧。”小女巫勇敢的擺了擺手,然後從無面手中拿過自己的小鏡子,又從尼基塔手中接過自己那本空白的畫冊,轉身,向迷魅森林更深處走去。
兩位女妖站在她的身後,靜靜看着她遠去的身影,沒有絲毫阻擋。躲在橡木樹影下的祖各們,小心翼翼的拍打着胸脯,互相迴應彼此的困惑。
“她不會回來了。”無面用新面孔的清脆聲音說道。
“回來,或者不回來,都沒有關係。”尼基塔微微笑了笑,伸手抓過一縷七彩的微風:“……能活下去就很好。”
一頭年邁的祖各匍匐着,爬到女妖們的腳下,親吻着她腳邊的泥土。
它枯瘦的手輕快的拍打着胸口,向女妖們報告祖各們在迷魅森林外面的發現。
尼基塔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你是說,在迷魅森林邊緣看到了巫師的獵隊?”
老祖各用力拍打胸口,肯定了女妖的判斷。
“會不會與之前那些雷電有關?”無面看向尼基塔,小聲詢問。
“或許吧。”女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鬆開剛剛抓住的那縷微風。微風離開束縛後,勇敢的向天空衝去。
然後在一陣更大的狂風中被扯的粉碎。
與那陣更大的狂風一同離去的,是一片巨大的陰影。一片自始至終都籠罩在祖各部落與女妖頭頂的陰影。
……
……
自由的風從空曠的原野上吹來,裹挾着散發七彩光芒、恍如鑽石塵般的情緒微粒,吹進高大茂密的橡木林。
引得周圍沙沙聲響成一片。
有橡木們寬大的葉子的聲音
也有原野上雜草們細長葉子的聲音。
鄭清怔怔的聽着這些聲音,有些出神。臨時搭建的守護法陣可以隔絕那些帶着情緒的風、那些帶着記憶的雨,卻沒有隔絕風雨中的聲音。
此刻,除了風雨與葉片碰撞的沙沙聲,法陣之外,還有一些持續不斷、彷彿野人們拍打小皮鼓的聲音。
很是聒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