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表達過一絲善意之後,瑟普拉諾便帶着他的隨從們離開了。
他前腳剛剛消失在街道拐彎處,蕭笑後腳便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了鄭清身邊,把年輕公費生唬了一跳。
“你速度怎麼這麼快?”鄭清看着蕭笑懷裡那本《律法之書》,驚訝道:“我以爲你還會在那家店裡呆一陣子呢。”
“買書又不是挑老婆,那麼仔細幹嘛?”蕭笑扶了扶眼鏡,慢條斯理回答道:“進書店,看到書,拿走,付錢……原本就不是很複雜的事情。另外,並不是我用的時間短,而是你跟瑟普拉諾聊的時間有點長了。我從來不知道你倆還有那麼多話要說。”
鄭清重重的嘆了口氣。
然後簡單向博士複述了瑟普拉諾之前的話,末了,總結道:“你覺得,他想要幹嘛?想派人在湖東面埋伏我,把我推進泥塘吃兩口黃泥?”
他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對方。
與他不同,蕭笑的看法倒是更加客觀與公正一點。
“或許他真的在釋放善意。”博士將抱在懷裡的那本書向上頂了頂,若有所思道:“刨除九有與阿爾法之間的矛盾,你倆並沒有根本的利益衝突……再加上學校現在實行宵禁、血友會又換屆在即,客觀來說,少一樁麻煩對誰都有好處。”
“那你的意思,我們可以去泥塘附近查看一下?”
“爲什麼不去呢?那裡是學府腹心,你又有一整支獵隊可以調遣,就算瑟普拉諾想耍什麼小手段,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說話間,兩人已經順着泉客來圩市的小街轉了兩個拐角。
然後鄭清看到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
正是他在魚人語課上的教授,加西亞老先生。
想到自己進泉客來的邀請函還是這位老先生贈送的,鄭清覺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打個招呼,遂扯着蕭笑走上前去。
蕭笑翻了個白眼,終於停下分析瑟普拉諾的話題。
加西亞教授正在與一位寧芙討價還價,想買一些海馬乾。
寧芙是水中的精靈,生活在遙遠的北方,她們有着不亞於鮫人的美貌、不遜於塞壬的嗓音,此外她們還長着一雙透明的、彷彿蜻蜓般的漂亮翅膀。
聽說在陽光下,她們的翅膀會閃爍着七彩的光芒。
只不過現在是在水下,周圍除了發光的珍珠與八爪魚之外,便只有狼人們綠油油的眼珠子了。鄭清很遺憾看不到寧芙們漂亮的翅膀。
去年校獵會的時候,學校倒是請過一些寧芙舞者。但因爲距離太遠,鄭清除了能看到一羣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的身影外,看不到更多細節。
加西亞教授面前的這位寧芙,長着一對漂亮的大眼睛,眼睫毛很長,皮膚白的發亮,幾近透明。渾身上下籠在一層細紗中,上面魔紋緊湊,魔法光暈流轉,讓人看着眼暈。
“歡迎……歡迎客人光臨。”她用沙啞而動聽的聲音招呼着兩位年輕巫師:“你們需要點什麼呢?這裡有北海珍珠粉、海馬乾、蓬萊的石決明、墨魚骨海螵蛸、以及新鮮牡蠣。”
一串話像唱歌般從她嘴裡說了出來,雅而不俗。
鄭清眼角的餘光瞥見博士不知何時已經抽出筆記本及羽毛筆,似乎打算記錄一下這位寧芙剛剛招呼客人時用的‘譜子’。
但他沒時間提醒博士注意禮貌了。
因爲加西亞教授已經注意到了年輕的公費生。
“鄭清同學?!”老魚人很高興的揮了揮手,招呼道:“我剛剛還想你會在圩市的什麼地方。”
“您找我有事嗎?”鄭清立刻領悟教授的言外之意。
“不急,不急。”老魚人擺擺手,跳過這個話題:“這一點我們稍後再聊……讓我先把眼前這樁買賣做完……五個銀角零三個銅子一件怎麼樣?我買了也不是自己用,都是給後輩們用的。”
最後一句話顯得有些刻意。
鄭清回憶着海馬乾的功效,默默垂下了眼皮,假裝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寧芙店主笑吟吟的答應着老魚人的要求,加西亞教授像是得到了鼓勵,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
“……一代不如一代,真的……這確實是一個令人悲傷的現實。”
“如果一百年前你對我說,臨鍾湖的魚人小崽子們喜歡在魚鰭上穿魚鉤、給臉上的鱗片抹油,我會嘲笑你中午喝的湯里加了太多的卡瓦根,或者花園種了太多曼陀羅花。”
“年輕的寧芙們也有她們的潮流。”店主溫和的回答道:“我們活在我們的時代,她們活在她們的時代。這個世界很大,足夠許多不同的時代共存。”
“話雖如此,但矛盾不就這麼來的嗎?”加西亞教授重重的嘆了口氣:“就像有人曾經說過,一旦人們見面的時候不再友好的互稱‘先生’或者‘女士’,糟糕的事情就會接踵而來……而現在,湖裡的小崽子們見到老人,已經沒有往日的尊敬了。”
教授們總能把一個很小的事情,探討到非常高深的地步。
鄭清原本略帶調侃的心態,在加西亞教授與寧芙店主的聊天中,也漸漸鄭重起來,認真思考他們的每一句話。
不同時代之間可以產生代溝,不同文化之間也一樣。只不過一個是縱向觀測,一個則是橫向比較。所以,年輕人與老人之間的衝突,同九有與阿爾法之間的衝突,本質上並無區別。
直到離開那爿小店。
加西亞教授纔將話題轉向他之前招呼鄭清時想要說的事情。
“上週你讓我幫你打聽一下湖裡最近有沒有見過一頭黑山羊?”老魚人說話一如既往溫吞,令人着急:“我回去問了問。”
它不提這件事,鄭清險些都忘記了。
上週發生的事情一點也不比上上週少,社團聯合會的劇變、先生的授課、還有上週末遭遇的兩個販賣戲法師的黑巫師,每件事都那麼糟心。
以至於直到魚人通用語的教授提起黑山羊,鄭清才立刻醒悟這兩天沒有與林果溝通找羊的事情。這讓他心底頓時堆滿了愧疚,只想早點離開圩市,去找林果聊天。
他並沒有指望真的從老魚人這邊能得到什麼有用的線索——最近一週,宥罪騎士團用盡了各種方法,包括基尼小屋、青丘會館、甚至學生會、天文08-1班、巡邏隊等所有渠道,都沒有找到那隻大黑羊的蹤跡。
鄭清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但現實總喜歡在一個人絕望的時候給予他希望,就像罫線圖,在砸破所有均線一路掉到最低點的時候,總會反彈一下,彷彿只有找到一個支撐點,才能讓生活繼續下去的樣子。
“……湖畔有隻壽龜說,前段時間,看到一隻貓跟一隻黑山羊打架,當時湖邊還有很多人吵鬧,它嫌煩,所以沒有注意那隻黑羊最後去了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