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要不咱們今天去強學會看看?”
尤列站在一邊看着郭金章,小心地問道。身爲一名進步青年,而且已經產生了有志於推翻清朝統治思想的進步青年,他敢於在劉通福面前直言反清,但是面對郭金章的時候,他卻沒有這種心思。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覺得兩人目前還不熟,交淺言深不好,而且,他還發覺郭金章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輕視!雖然他還不敢肯定,但身爲一名熱血的青年,是肯定不會向輕視自己的人低頭的,哪怕這種輕視只是出於自己的臆想。
“強學會?”郭金章正在就着豆漿吃油條。這油條還是孫文到外面給他買的……所以他必須吃完。不吃對不起人吶。
“就是康南海和一羣志同道合之人共同組建的譯書局,他們在8月份兒的時候還創辦的《萬國公報》……”尤列說道。
“哦,知道了。”郭金章點頭,“康有爲吧?”
“沒錯,就是他。”尤列點頭。
“聽說這傢伙挺有些本事,外面已經有人叫他‘康子’了?”郭金章又問道。
“沒錯,康有爲在廣東之時就曾著有《新學僞經考》和《孔子改制考》兩部大作,去年又作《大同書》,描繪了人世間的種種苦難,覺得應當建一大同社會,也就是無私產、無階級、人人相親、人人平等的人間樂園。”尤列道。
“那你覺得他的這種思想怎麼樣?”郭金章咬着油條,微笑着問道。
“挺好的……”尤列答道。
“真的?”郭金章一副不信的模樣。
“這個……好是好,就是總覺得有些不踏實。”尤列苦笑了一下。
“呵呵,你都能覺得出來這裡面有多麼的不踏實,那我還有必要再去看什麼強學會嗎?”郭金章笑問道。
“先生您的意思是說……您也覺得康有爲的這些想法就行不通?”尤列問道。
“倒也不見得。不過要想行得通的話,沒個千兒八百年的估計挺難,說不定千兒八百年的也還只是初級階段,離着真正實現還差得十萬八千里呢。”郭金章笑道。
“那您還是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了?可在下常聽聞劉先生說唐州百姓生活美滿,不僅溫飽不愁,還有什麼最低生活保障,沒事兒做還能領取失業救濟……此外,還有上學不要錢,看病不要錢,等等等等。雖說還沒有真正的大同,但以在下看來卻也相差彷彿。先生爲何又對康有爲的想法如此不看好呢?”尤列不解地問道。
“呵呵,唐州的狀況也確實如你所說。可你如果覺得那就是大同社會的話,那你的要求也太低了。”郭金章搖頭失笑:“大清國的老百姓生活困苦,能有飯吃,有衣穿,不餓着,不冷着,就已經覺得是最幸福的了。即便是像你尤列這樣的知識份子,也沒有太高的要求。居然覺得唐州已經差不多建立起了大同社會?呵呵,你可知道,這不過是最基本的一種對社會,對納稅人的回饋罷了。而且,你知不知道,目前唐州之所以能夠有這些政策,一是我們收入不低,二是人少,三麼,爲了凝聚人心……可即便如此,我們也還是有要求的。想要得到這些待遇,在唐州你至少也需要做到一點。”
“哪一點?”尤列急忙問道。
“繳稅!”郭金章聳了聳肩,“我們的政策,只爲納稅人服務。”
“這本就應當啊。”尤列鬆了口氣,他還以爲郭金章會提出多麼麻煩的要求,比如說加入紅色兵團爲唐州而戰之類,可繳稅……“大清的老百姓哪一天不繳稅?可朝廷除了收稅,又什麼時候管過百姓的死活?”
“所以才就有了他們今天的局面。”郭金章笑着吞下了最後一口,“堅持不了太久了。”
“真的?”尤列精神一振,“那先生您覺得大清還能維持多少年?最近康有爲、梁啓超等人頻頻鼓吹‘變法圖強’之論,朝野頗多響應,即便李鴻章、張之洞諸人亦是大爲支持。這會不會讓朝廷堅持得更久一些?”
“怎麼說呢?”郭金章抹了抹嘴,“康有爲和梁啓超他們確實有着超人一等的見識,也看到了這個國家、這個朝廷所面臨的嚴峻局勢。可惜啊,他們對西方世界只是一知半解,卻想憑着這一丁點兒的知識來改造這整個國家……想得太美了。”
“可我聽說康有爲向當今皇上上書,不僅得了褒獎,還有傳聞說當今有意擢其入朝爲官,主持變法……”
“那他可就慘了。”郭金章搖頭說道。
“慘了?先生,康有爲萬一真個兒得到了今上的支持,即便失敗,說不得也是一個王安石,頂多罷官去職,擔個罵名……這也算慘麼?”尤列不解。
“王安石可不是人人都可以當的,而且,王安石之所以能夠成爲王安石,那是因爲有宋神宗。可那位光緒皇帝是宋神宗嗎?而且,大清朝跟大宋朝又怎麼能一樣?那可是一個不殺士大夫的朝代,一箇中國曆史上最爲繁榮的時代。大清朝能比?”郭金章冷笑,“康有爲等人根本就沒有弄清楚這個國家最根本的矛盾所在,只以爲憑着一廂熱情,憑着皇帝所賞賜的權柄就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可他也不想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商鞅怎麼會被車裂?范仲淹怎麼會被趕下臺?王安石空留罵名;張居正人亡政息不算,還差點兒被鞭了屍……他以爲他是誰?曾國藩、李鴻章也不敢妄言變法,他能比這些人還強?”
“那先生以爲這個國家最根本的矛盾又是什麼?”尤列又追問道。
“最根本的矛盾?這可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命題,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的。不過,要變法,首先就得先弄明白這個國家的政治勢力分爲哪些,可惜從康有爲等人的做法來看,他顯然沒搞明白。”郭金章嘆道。
“那以先生之見,大清朝的政治勢力又有哪些呢?”尤列問道。
“四個大派。”郭金章伸出了四根手指頭,“一,頑固派。以慈禧太后爲頭子的地主階級頑固派!這是一個反動的封建勢力的代表。他們極力維護腐朽沒落的封建制度,反對一切政治改革。一方面,他們害怕外國勢力促使封建社會解體和資本主義因素髮展,因而盲目地排外;另一方面又極其害怕國內人民的革命鬥爭,不惜出賣國家主權和民族利益,勾結帝國主義對之進行鎮壓,他們雖在垂死掙扎,卻得到朝野上下一切反動的封建勢力的支持,形成了強大的同盟,並牢牢地掌握着軍政大權。”
“先生說的是。”尤列點頭。一直生活在清朝,並且在北京又生活了好些年,自然深知慈禧太后及其所代表的力量。皇帝?皇帝算什麼?誰不知道大清朝真正說話算話的是皇太后?也就是這兩年光緒親政,慈禧漸漸退居幕後,這才稍稍弱了點兒名頭。可尤列也不是一般的進步青年,他跟劉通福一直混在一塊兒呢……會不知道清廷內部的權力結構?
“而除去頑固派,實力最強的就是洋務派。”
“先生是說李鴻章、張之洞等人?”
“沒錯,”郭金章點頭,接着又搖了搖頭,“不過很可惜,這一派的掌權者大都已經老朽,而且後繼無人。”
“聽聞北洋提督劉步蟾,江南提督丁汝昌,以及山東巡撫袁世凱都極得李鴻章看重……”
“呵呵,都是人傑啊。可惜,他們都不能像李鴻章一樣服衆。”
“……明白了。”不能服衆,就代表着這個派別將成爲一盤散沙,甚至還會產生內訌。尤列雖然沒有當過什麼領導,卻瞬間就明白了郭金章的意思。
“而洋務派之後,就是帝黨派。這一派咱們先不說它,……第四派,就是維新派。也就是康有爲這些人。這些人大多數都是些沒做過官的書生,罕有的幾個當官的也就是個翰林之類,沒有任何施政經驗,空談有一手,卻根本不知道這個國家需要什麼……而最重要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實力。”
“所以,一旦惹怒頑固派或是其他派別,他們就……”
“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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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我們覺得您最好是坐馬車。”
托馬斯神色嚴峻地盯着不停地打量着自己一行的那些北京市民,終於忍不住站到了郭金章的面前……前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美利堅合衆國最強大的一個州的實際最高領導人突然出現在了清國,並且已經趕到了北京城。美國駐華公使田夏禮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重大消息。可就算知道又怎麼樣?雖然已經卸去了各種職務,可退役的將軍也還是將軍,而且還是一名上將,當然這只是其次,關鍵這人身後還有一個唐州,那可是在美國報紙上赫赫有名的“西部領袖之州”……所以,哪怕對方纔三十歲出頭,公使也沒有什麼資格去影響人家的行動。而且,身爲美國在華的最高外交使節,田夏禮也早就從國務院的電報中知曉了這位老兄來中國的目的。連白宮都攔不住,他一個駐華公使又能幹嘛?只能權當沒看見。不過,他自己看不到就行了,郭金章這些年沒少惹人,不說仇家遍天下,但也有不少人看他不順眼。尤其是這傢伙還沒留辮子,這樣的情況還敢在北京城亂跑,誰敢擔保不出點兒事?而萬一這傢伙出事兒,唐州那邊兒肯定會是一場大亂,搞不好半個美國都得遭殃,所以,雖然裝成沒看見,但田夏禮還是派出了公使館的衛兵來保護郭金章……人不多,就只四個人,領隊的就是托馬斯,恰好跟大白艦隊的指揮官同名。只不過艦隊指揮官是少將軍銜,而這位駐華武官才只是個少校。
“坐馬車幹嘛?我們這樣走不是挺好的嗎?”郭金章看了一眼四周那些總是拿着異樣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老百姓,心裡只覺得一陣陣的彆扭,可他並不打算就此接受託馬斯的建議。坐馬車走馬觀花,哪有現在這樣悠哉悠哉的樂呵?再說了,現在可是大清朝,有幾個中國人能像他這樣讓外國佬兒當保鏢的?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該顯擺的時候還是得顯擺顯擺,不然在大洋彼岸打拼了那麼多年豈不是太不值得了?
“可是將軍,您這樣太顯眼了。”托馬斯叫道。郭金章不在乎被人看,可他們在乎。在中國呆了幾年,他們已經習慣了人上人的姿態,可今天卻要反過來保護一個黃種人……好吧,這個黃種人是一名上將,還曾經是美國陸海軍除去總統之外的最高指揮官,全美國上下就沒有不在乎他的。可一直這麼走下去,被人像是看猴一樣盯着看,他們實在是受不了了。
“顯眼好啊。顯眼才風光。”郭金章很不厚道地咧嘴一笑,“我不惜提前退役,又大老遠地跑回來,不就是爲了在家鄉人面前風光一把嗎?”
“您……還真直接。”托馬斯愕然,繼而哭笑不得。他本來已經準備好了各種理由來應對郭金章可能的大道理,可沒想到人家壓根兒就不理這茬兒,直接就告訴他,老子就是爲了風光……那他還能說什麼?
“呵呵,我這人一向就是這麼直。”郭金章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有些對不住,麻煩你和你的同伴了,少校。”
“這是我們的任務。”托馬斯翻了個白眼兒。他對郭金章其實很敬畏的。因爲,郭金章出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並且主席美國的陸海軍改革擴張的時候,他就是其中的一員,更確切地說,他就是陸軍被“改革”的一員……幾乎親身經歷了自己所在的部隊由普通陸軍向機械化部隊改變的整個過程。在他看來,那場改革是劃時代的,在許多地方都改變了未來戰爭的模式。而如果不是因爲某些原因被從主力部隊刷下來,並且被派到了中國擔任駐華武官,他對郭金章恐怕還會更加敬畏……他原本所在部隊的那位軍長,還是一名中將,因爲辦事不力,被郭金章強迫退役,差點兒連退休金都拿不到。而除了這些,還有不少軍官,也因爲種種原因而被郭金章送上了軍事法庭,不是丟官就是受刑,最少也是降職,甚至還有被處以死刑的。而郭金章的這些所作所爲則在最大程度上改變了以往聯邦軍隊的散漫習氣,爲其在整個陸海軍中豎立了極高的威望。
“如果你們覺得煩,可以先回去。我自己逛逛就行。”郭金章又道。
“您不是要風光嗎?我們還是守在一邊吧。”我們也想回去,我們也不想動物園的猴子一樣被人這樣盯着看,可這可能嗎?托馬斯再次翻了一個白眼兒。駐華公使要求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保護郭金章的安全,哪怕用身體去擋住可能的子彈。雖然他不明白爲什麼一個已經退役的上將和卸任的州領導人會有危險,但既然上司下了死命令,那就表示郭金章確實有可能會有危險……而且很有可能是致命的危險。這就由不得他過於散漫了。不過,人總是有好奇心的,這位郭上將似乎也不是傳說中的那麼難應付,托馬斯想了想,忍不住問道:
“將軍,您爲什麼要來中國?難道就只是爲了想回到故鄉看一看?可爲什麼這麼做也會有危險呢?”
“什麼意思?什麼危險?你怎麼會這麼覺得?”郭金章茫然問道。
“田夏禮公使讓我們保護您,而且不惜一切代價,所以我才認爲……”
“哦,原來如此。”郭金章笑了起來,“不過這還不簡單嗎?只要推理一下就能明白我的危險是來自哪裡。……你們那位公使大人明顯是害怕我在北京被來自白宮的刺客殺害!”
“啊?”
“啊什麼啊?難道我的分析有錯?”看着四個張着大嘴,一臉震驚的保鏢,郭金章笑嘻嘻地問道。
“您,您是在開玩笑吧?白宮……您跟白宮不是已經和解了嗎?”托馬斯嚥了口唾沫,小聲問道。雖然現在還是在北京的大街上,周圍也都是中國人,可誰也不能保證這周邊沒人能聽懂英語啊。
“和解?什麼和解?我和白宮的住戶什麼時候和解過?而且,你們難道不知道現任國務卿布萊恩跟我是死敵嗎?”郭金章反問道。
“布萊恩?”
“啊,我知道。”一名衛兵叫了起來,“布萊恩就是切瑟特.阿瑟總統時期的那位國務卿!”
“聰明!”郭金章打了個響指,“小夥子記性不錯。有前途!”
“小夥子?”那名衛兵摸了摸自己嘴上的鬍子,又看了看臉上颳得乾乾淨淨的郭金章,默然地接受了這句稱讚。
“您是說,現任國務卿布萊恩,有可能會派人來……”托馬斯手食指在空中輕輕一劃,小聲地問道。
“我開玩笑的。”
“……”
“布萊恩是一個政客,雖然是一個混蛋政客,可他還不至於用上政治謀殺這樣低劣的手段。而且,殺了我對他又有什麼用?何況,他就不怕死嗎?”郭金章笑道。
“嗯?”
“其實想殺我的應該是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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