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過奧菲利亞的故事麼?
在一個古老的小城裡,生活着一位名叫奧菲麗婭的老小姐。她把一生都投注於她最熱愛的戲劇事業,哪怕是以最卑微的方式——她是一個戲院裡的提詞員。
可是,奧菲麗婭小姐漸漸老了,她失業了,當最後一場演出的幕布落下來時,她孤獨地徘徊在空蕩蕩的劇院。可就在那裡,她遇見了第一個名叫“流浪漢”影子,她好心地收留了它。
隨後,越來越多的影子找到了她,這位善良的老小姐擁有了更多的影子。
第四個影子叫孤獨。
第五個影子叫長夜。
第六個影子叫永不。
第七個影子叫空虛。
最後一個影子,別人叫它死神……
“儘管這樣,你還是會收留我,對嗎?”它這樣問奧菲利亞。
這是米拉最喜歡的童話故事之一。
她曾一度緊跟着米婭,說要一輩子當她的影子。可都被米婭拒絕了,因爲她在這個故事裡讀到了更多令人心痛的事實。
生命,就是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影子,一處又一處的傷痛串聯而成的,它不會因爲你傷得鮮血淋漓而就此叫停;你所經歷的苦難,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
因爲最後的一個影子,叫死神。
在聖哥丹監獄偏僻的一角,有座噴水池。
飛濺的珠花,湍急的水流,彷彿被瞬間定格了一般,在聖哥丹奇特的氣候下冰封成一座冷硬的雕像。
米婭全身赤.裸,她跨進水池,她鑿開冰面,她讓寒冷的水流沒過自己的膝蓋。
這裡是聖哥丹監獄唯一能讓她清洗污垢的地方。
虛軟的身體終究抵不過強撐的意念,米婭摔倒在水池裡,冰面突起的棱角割破了她早就傷痕累累的身體,紅色的液體,滾落。
如果身體可以用來作畫,那麼象牙白的底色上,青紫交錯,此刻又增添了一抹血紅。
“你現在還會覺得自己比我幸運嗎?”佩裡克正站在不遠處的,將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可米婭低垂着頭,並未聽見他的問話。
她蹲坐下來,蜷縮起身體,顫抖着將自己埋入水中,冰水淹過了她的頭頂。
佩裡克幾步上前,一把架起她的胳膊。
“你想得肺炎死掉嗎!?”他吼得聲嘶力竭,他心中燃燒着一團火,他需要找到發泄口。可是他卻忘記了,無論他喊得多大聲,面前這個女孩都聽不見。
她的全身都被水浸潤,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妖嬈美。
她紅色的秀髮更加柔亮,她滴水的耳垂越發小巧,她無神的眼眸讓他想起了深居海底的女妖。
“能給我一件衣服嗎?”她發白的嘴脣蠕動着。
佩裡克的思維有點鈍塞,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遞給她一件長外套。這是從廚房的女工那裡借來的,衣服很舊且已經洗得發白。
“謝謝。”米婭看也不看,將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總覺得,流淚的表情會比較適你。”這個女孩似乎能給予他越來越多的震驚……佩裡克發現,從他抱她出房間,她就一直表情貧乏,她真的如表現的這般淡然嗎?
“我哭過了。”
簡單而真實的回答。
她會疼痛,可她現在沒有力氣流淚了,這不是她遭遇的第一個影子,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呵呵——”佩裡克凝視着她的眼睛,彷彿想從中看出什麼奧妙來,他將剛纔的問題又問了一遍,“你現在還會覺得自己比我幸運?”
米婭的眼中漾起一絲水紋,她說,“是的。”
佩裡克有幾秒鐘的錯愕,“爲什麼?!”這樣狼狽和悲慘的她,還有資格說出這樣的話!?
米婭很想給他一個微笑,可她連扯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個的問題,她不是不會,而是不能回答……
她的身體向後傾倒,她尚未跨出水潭的雙腳,被一股向下的吸力牽引着。
這是她的幻覺麼?
米婭眯起眼睛,世界旋轉起來,她好像看見了聖哥丹透明無色的天空。
冰封的噴水池瞬間裂開,巨大的漩渦從池底咆哮而出,彷彿吸食一切的黑洞。飛舞的冰片劃破了佩裡克的臉蛋,慌亂間,他看見搖搖欲墜的女孩即將墜入池底黑洞,他來不及思考,便伸手一把抓住了她。
緊接着而來的,是強大的衝擊力,兩人雙雙下墜,下墜……
.
一束耀眼的光線,將米婭喚醒了。
眼前,是一個晶瑩剔透的流光世界。四周聳立着各式各樣冰石,似是水晶璀璨,又像是傳說中巫師手杖上的魔法石,瑰麗無比。日光被這些無處不在的石頭折射,分離,幻化出七彩光霧。
米婭試着動了動手指,然後是手臂和腿,很幸運的是她並沒有被摔殘。背後是寒冷的冰柱,她摸索着起身。
而就在幾米遠的地方,躺着一個人。
顯然,他要比米婭不幸得多,掉下來的時候正巧砸到了一塊冰石上,他的腿,從膝蓋開始被彎成一個詭異的角度,殷紅的血跡正從其褲腳滲出來。
米婭遲疑了一下,走上前。
“你終於醒了。”
他的嘴微微動了動,米婭猜測他是這麼說的。
“嗯。你知道這是哪裡?”米婭停在他的一側,俯視,看起來並沒有要幫助佩裡克的樣子。
許是被冰面上的寒氣刺激到了,他開始咳嗽,“不——清楚,我咳——到這裡這麼久咳——都沒聽過這個地方……”
“哦。”米婭蹲了下來,彷彿是在查看他的傷勢,又彷彿只是爲了確定他是否能動彈,“需要我把你扶到一邊嗎?”
“咳——不用了。”
聞言,米婭果真起身,自顧自地打量起周圍的環境來。
四周都被冰封,這裡唯一的通道也像是由冰晶堆砌而成的,不知將會引向哪裡。米婭摸了摸身旁的一塊冰石,指尖傳來的寒氣讓她有了感知:至少現在,她還是活着的。
這種冰石並不似普通的冰塊,它寒冷、堅硬,卻遇暖不化,似乎是被一種奇特的力量包裹、支撐着。
“你是怎麼知道的?”
空曠的冰室裡,米婭略帶沙啞的嗓音讓佩裡克覺得飄渺而不真實……
“是關於什麼,咳——你不是人偶的事實?還是我爲什麼知道你聽不見?”嚴重的咳嗽讓佩裡克的兩頰浮上異常的紅暈,他喘息着,不等米婭回答,又迫不及待地繼續,“雖然對大祭師的能力不敢有所懷疑,但作爲人偶,你給人的感覺太真實,太驕傲了——”驕傲得想讓人直接破壞掉。
“況且,只要稍加留意你的舉止和表情,就會發現其中的異樣了。我想應該不止是我產生過困惑,但在聖哥丹敢懷疑大祭師的人應該不多……你只有在看人的時候,視線纔會放低,而這應該是聾啞人特有習慣。”
“剛開始我也只是猜測,直到那次在走廊裡,你開口說話——可讓我奇怪的是,你既然能說話,那說明你以前是能聽見的……”
“咳咳——”
也許是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佩裡克咳得越發激烈,彷彿一場被壓抑和掩藏起來的疾病,就此爆發了。
米婭忽然不說話了,就這麼靜靜地看着他。
“你——沒什麼別的要問?”
“比如呢?”
有一種目光,可以將人心底最齷齪最隱秘的角落點亮,暴露於世;有一種語調,平靜無奇,卻可以掀起了人心最洶涌的濤浪。
這正是佩裡克所有的感受,他無法閃躲,也無需閃躲。
“那兩個人……是你引到我房間裡的吧。”米婭側過頭,將視線落在遠處的冰晶通道口。
“什麼時候猜到的?”
“剛纔。”
他的笑容依舊纖塵不染,似白蓮般開落,“你可以趁現在動手。”
米婭沒有回答,她只留給了他居高臨下的一瞥。
那種睥睨的神情,並不是適合她。佩裡克這樣認爲着,雖然她本就高傲……他看着她的身影在通道口消失,他的四肢早就麻木了。
或許他不該跟着下來。
可誰知道呢?那時候沒有時間給他思考和選擇。
佩裡克的思緒開始迷糊,飄遠……渾渾噩噩中,他還是習慣性地彎了彎嘴角,一個無奈的想法冒了出來:這樣……他可就前功盡棄了呢。
腿上傳來的劇痛,讓他冷汗涔涔,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他出現幻覺了嗎?或者這是個荒誕的夢境?
直到再次睜眼,直到佩裡克確認,面前的人是如此真切。
他一時無言。
“不用這樣看着我,”她的語氣淡淡的,彷彿他們只是在車站偶遇的陌生人,“我把所有的路都走過了,沒有出口。”
“呵——”佩裡克發現自己正靠着一處石壁,雖然依舊不斷有冷氣襲來,但這四周的冰柱顯然稍多了,“你的意思是我們會死在這裡?”
“大概。”
就此遇見她生命裡的最後一個影子,米婭不甘心;這樣的結局,她亦無法接受……
她來到這個世界,是爲了什麼?
庫洛洛,他還欠她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