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凌薇沒有慘叫,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她只是遲疑了一瞬,有些艱難而又緩慢的低頭,怔怔的看着掉落地上,那鮮血淋漓的手臂。殷紅的血液從斷口處,汩汩而出,瞬間染紅了地面,那麼刺眼,那麼奪目,就如同腳下那絢麗的紅玫瑰。
這一切,她其實也並沒有太大的意外。甚至比她想象的還要遲上一些。她本來就不怕痛,精神力強大如她,被削一隻手臂,又被扎一刀,能算得了什麼呢?她不痛,她當然不痛。她只是覺得心口發涼,是那金屬特有的寒意,瞬間散佈到了她的全身吧。眼睛澀澀的,並不是她傷心想流淚,她只是覺得這漫天的星光,滿天的焰火,太耀眼了,晃得她難受,一定是這樣的。
她努力擡起左手來,顫巍巍地摸向,胸口冒出來的那半截匕首。
她想說,其實,你不必要如此麻煩,你不必要如此煞費苦心。想殺我,我不會躲,不必先斷我右臂。這麼多天的相處,我怎麼會覺察不到你一次一次的試探,我又怎麼會覺察不到你的不平常之處。只是,這些相伴的時日,那樣的開心快樂,那樣的無拘無束,你待我也是極好。你能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我卻終究還是捨不得殺你。
她勾了勾嘴角,也是,以俠客這麼思慮周密的人,面對她這樣詭異強大的存在,若不先斷她右臂,壓制她的能力,若無絕對的把握,保證她沒有反抗的能力,怎麼會輕易地出手,怎麼會肯圖窮匕見。
他不知道,他問她的事,她雖然從來不會說謊,但是也不會去主動的解釋完整呀。
“罷了——”歐陽凌薇長嘆一聲。重傷的她迴轉身,無力的伸手一抓,以俠客的身手,居然沒有躲過去。
兩人相對的眼睛中,倒映着那忽明忽暗的焰火,俠客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笑容,沒有一擊得手的歡喜,也沒有眼前生命將逝的悲傷。看着眼前明明應該死掉,卻還勉力站着的歐陽凌薇,也沒有一絲驚訝,他好像沒有了人類該有的一切反應。
“咳!”
歐陽凌薇噴出一口鮮血來。她勉強擡起左手,費了極大的精力般,在空中畫出一個閃着紫光的五芒星圖案,斷斷續續地發出低啞的聲音。
“你萬事……要小心……看到……這個標記……的遺蹟……一定躲開……我……沒有能力……解開你的……烙印……”
天空中流光溢彩的煙火,映得歐陽凌薇胸前那半截刀刃閃閃發光。殷紅的鮮血順着刀尖往下流淌,像奔流不息的泉水,這樣冰冷的利器,穿透血肉身軀,到底需要多少熱血,才能溫暖它的寒鋒。
這麼精準的一刀,無論多麼強大的人,也應該很快就會死去吧。俠客徐徐後退,直到退到露臺邊,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從歐陽凌薇身上移開。天空炸開一朵巨大的焰火,炫目的華光中,他看了她最後一眼,然後悄然躍下露臺,幾個起伏消失在夜色之中。
歐陽凌薇身體漸漸虛弱,她的意識漸漸混沌起來,努力地向後退了兩步,身體卻不聽意志的使喚,一軟一屈,栽倒在地上。
這穿心而過的傷,到底還是太重了,她迷迷茫茫的想着,是血流得太多了吧,不然她怎麼全身這麼的疲憊,心情這麼的蕭索。在俠客拿出匕首時,她到底還是傷心地吧,當失去右臂的剎那,當匕首穿過心臟的瞬間,她到底,還是隱隱覺得痛了吧。這顆心,這具身體,也是血肉做的,她也是會痛的吧。
歐陽凌薇此刻很想要放聲大笑,卻連勉強出聲都已做不到,更別提牽動臉上的肌肉,她的視線越發的模糊,黑色的眼眸慢慢的恢復成紫色,她努力再努力的睜大眼,才勉強看清,高高的露臺上,已經沒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那沖天而起的火光,只有那四周滾滾的濃煙。
一大口血噴出來,她身體劇烈的抽搐,視線立刻模糊,緊接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在黑暗中恍惚,就這樣吧,好好地睡一覺,醒來時,或許已經離開了這個傷心的地方,或許已經遠離曾經進入她生命的人和事。
又或許……已經回去了吧。就這樣吧,閉眼睡一覺吧,如果回去更好。
她還有遙遠的路要走,她還有漫長的生命要度過,沒有情感因素的困擾,沒有紅塵的羈絆,她才能更好更輕鬆的上陣。
身體的機能開始慢慢地死去,生命力在緩緩地流失,她已經看不見那盛放不熄的煙花,只能聽到轟隆的巨響,無窮無盡的黑暗,無窮無盡的孤寂,精神力太過強大或許也是一種悲哀,她的神志清醒的不可思議。
無數念頭,無數想法,紛來沓至,混亂的思維之中,她不恨他,也不怨他,就算是演戲,他對她也是極好,他只是生命中有更重要的東西,需要他去取捨,而她恰巧只是,他舍掉的那一個罷了,而她仍然希望他能快樂的活着。
一絲明瞭閃過她的腦海,她幾乎無意識的掙扎着。
她想要活下去。
她不能死,至少她現在不能死。
她不要成爲俠客今後的負擔。她抓住這一縷思緒,努力着,努力着想要指揮這正在死去的身體,努力着將所有精神力集中在瞳孔,努力着看清空中紛雜曲折的線條,努力着一點一點挪動左手。心口又開始痛了,她想着這一定是幻覺,這具身體機能明明已經壞死,怎麼還會有痛覺。
空間如水紋般,開始波動扭曲。歐陽凌薇的身體慢慢消散,好像要融入這空間波動般。黑暗開始降臨的那一個剎那,她想說。
俠客,你看不到自己的眼神,所有,你痛了,但是,你卻不知道你痛了。你要殺我有的是機會,有的是乾淨利落的法子,何須如此煞費苦心。我不能死,至少,我不能死在你手裡,我不想你以後,錯恨難返,錯情難悔。至少你回頭的時候,知道我不是因你而死,知道我還活着,你不會悲傷,不會不快樂。
※※※
維薩東部的天際,被熊熊的烈火映得通紅,一個影子向風一樣,從火光中衝出來。金色的短髮,健碩的身影,頭也不回的飛快地奔跑,背後是翻騰着的紅色火海。
俠客不能回頭,無法停下腳步,他竭盡全力地奔跑着,像風一樣掠過窄小的街道,掠向遙遠的天際。他想仰天狂嘯,他想質問那一個人,爲什麼——
爲什麼?她的眼睛裡爲什麼沒有仇恨?沒有驚訝?有的只是……叮嚀之語!爲什麼?!!
事已至此,不能回頭,他只能不停地奔跑,狼狽不堪,不顧一切的向前奔跑……
他只能用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不停的呼喊着一個名字:“薇薇……薇薇……薇薇……”
他想說:“你對我不是不重要,只是比起很多事情來,你顯得沒那麼重要而已……”
俠客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軟弱到這種地步,這一刀刺出之後,殺人無數的他,這一刀刺出之後,他拿着匕首的手,竟然抑制不住的顫抖;那一刀刺出之後,殺人如麻的他,手上沾染的鮮血,竟然耀得他睜不開眼,竟然讓他的心一陣一陣的隱隱作痛,那是在一種鈍鈍的痛,如壓如碾如刀割。
他冷眼看着那微微抽搐,勉力站立的身體,他的理智在叫囂,去,再去補上一刀,情感卻在呼喊,你救救她,她就要死了,你快去救救她……
他冷眼看着那栽倒在血泊裡的身體,他沒有向前,不敢向前,他怕再向前一步,理智會泯滅,會不顧一切的擁起倒在血泊裡的身體……
事到如今,他不打算回頭,他也不能回頭,對也好,錯也罷,殺人也好,背叛也罷,這些都已經不要重要了。歐陽凌薇會如何,也已經不重要了。他現在只想奔跑,奔跑,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也要奔跑。
這漫天的焰火絢爛,華麗無比,他看到了,卻沒有感覺。他爲了一個人,點燃這美麗的盛景,而那個人在火海之中,怕是連擡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身邊傳來飛坦的呼喊聲,他聽到了,卻不去思量。他只想盡情而又瘋狂的奔跑,不顧一切的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