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雲漢坐在大堂上,一時有些恍惚。常年處於深宮之內,出來辦差才發現,這差使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辦得天衣無縫的。
張雲漢忽然想起嘉靖朝時,查辦浙江織造衙門的往事,鎮守太監府、織造衙門、河道守備衙門幾乎被一掃而空,僅是上品秩的內官便被處決了好幾個,雖然此事並不被朝野所知曉,但身爲內官,每當講述起這段往事,總會叫人不寒而慄。
還有當年烜赫一時的魏忠賢倒臺的時候,宮內的大清洗,不說是血流成河,那也是一夜之間數十顆人頭落地的慘事。當今聖上的脾氣秉性,張雲漢一清二楚,急於求成、刻薄寡恩、喜怒無常,鳳陽的這些個腌臢事情一旦傳到他的耳朵裡,內官將面臨何等的處罰,想一想,張雲漢都是一身的冷汗。
更何況,昨夜京城飛鴿傳書,竟然送來的是曹化淳的親筆書信。
誰能想到,一個破敗的鳳陽城,竟然驚動了深宮中的那位皇后娘娘。曹化淳信上提及,嘉定伯周奎面見皇后之後,皇后便在曹化淳面前若有若無的提到了鳳陽的事情,其中竟然還有朱平安的名字,言及這樣的忠臣猛將乃是國之棟樑,審案時千萬要再三複核、謹慎斟酌,話裡話外的意思已然是將朱平安納入到不可追究的人等之中。
一個小小的武官,居然直達天聽,這讓張雲漢輾轉反側、一夜無眠。
周皇后與崇禎帝乃是患難夫妻,輔佐崇禎由信王一介藩王順利登上九五之尊。雖然崇禎更爲寵愛田貴妃,但對於這位結髮妻子的敬愛和尊重卻是絲毫未減。
曹化淳的一封書信,徹底堅定了張雲漢速戰速決的決心。什麼要將朱平安拉下馬來的打算瞬間煙消雲散。笑話,真要這麼幹的話,恐怕自己的人頭就要先一步落地了。
滿堂的鳳陽文武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端坐的張雲漢,整個廳堂中靜的連落下一根針都清晰可聞。而張雲漢卻想出了神,一時沒有察覺,讓氣氛變得古怪異常。
“張公公……!”王品小聲提醒了一句。
張雲漢這纔回過神來,自嘲般尷尬的笑笑,伸手要拿起驚堂木,卻覺得有千斤之重,用盡力氣拍了一下,苦澀的說出一番話來。
“經查,錦衣衛鳳陽千戶所千戶廖永堂與關外韃虜勾結、收受賄賂、倒賣軍資,人證物證俱在,責押赴京城錦衣衛親軍衙門受審定罪。”
衆人一陣譁然,沒想到昨日還抓着朱平安念念不忘的張雲漢今日卻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而被押在堂下、五花大綁的廖永堂則是癱坐在地,口中被塞進了核桃,支支吾吾的淚流滿面,卻說不出一句話。
張雲漢冷冷的看了衆人一眼,“另有鳳陽府舉人張繼祖,率衆衝擊錦衣衛衙門,雖然心懷國事、情有可原,但其罪難恕。着即在家閉門思過一年!”
黃公輔頓時坐不住了,剛要起身反駁,卻被陳子壯一把拽住衣袖,“振璽兄,還爭什麼?庚辰年的會試又不曾錯過。繼祖率衆衝擊衙門,總是他的不是,張雲漢此舉已然是手下留情。閉門思過一年只是表面文章,繼祖恰好可以在家苦讀應試啊!”
黃公輔仔細想了想,這才坐回座位。
講完了話,張雲漢長出了一口氣,“本案到此爲止,鳳陽文武各司其職,用心辦差吧!”
……
廖永堂一案終結,所有人都齊齊鬆了一口氣。張雲漢雖然未達成目的,但總算遵從曹化淳的吩咐將事情畫上了一個句號,對上對下也算是有了一個交待。因此也輕鬆下來,接下來,便是應對鳳陽官員的各種宴請,其中當然少不了各種的好處,所以,張雲漢的心情很快便調整了過來,只有袁敏跑前跑後,依然伺候的耐心細緻。
黃公輔和陳子壯眼見張繼祖無甚大礙,也決定離開。路振飛設宴爲兩人踐行,朱平安奉師命陪坐,而張善本來也要赴宴,卻因偶感風寒臨時未能成行,張繼祖只得單獨前來赴宴。
黃公輔、陳子壯和張繼祖都是烙印鮮明的東林黨人。天啓年間,東林黨被閹黨剿殺,元氣大傷,崇禎繼位之後,爲免一家獨大,對東林黨也是一面打壓、一面壓制,因此東林一系並未恢復在萬曆和天啓年間的聲勢,反倒是在江南,東林黨在士林和民間倒是影響頗大。
席間,黃、陳、張三人與路振飛吟詩作賦,倒是相談甚歡,可是苦了在一旁陪坐的朱平安,四人口中的一些古詩詞,尚算能聽懂少許,可之乎者也一出來,完全就是在聽外星語系了,搞得朱平安頭大如鬥。
陳子壯與黃公輔卻是倍感詫異,席間不停旁敲側擊的詢問路振飛和朱平安究竟是不是師生的名分,路振飛卻總是笑而不答,弄的兩個老傢伙也是無可奈何。
張繼祖也是分外的好奇。要知道,大明朝文武對立是延續了百年的傳統,勳貴是武官的代表,基本上與文官很少打交道,更不要說通婚之類的交往。而仁宗、宣宗之後,文官勢力穩步上行,到得正統和景泰年間,土木堡一役,勳貴勢力大損,徹底失去了和文官一較長短的能力。
之後的武官則完全被文官壓制,武官跪拜同級文官更是形成了常態。軍餉、糧草、裝備、器械全部被文官通過六部牢牢的掌握在手心裡,這種狀況,只有到了如今才略有改觀。
只是,大明帝國也已經日薄西山,武官再度崛起只能意味着中樞已經無力掌控地方,手握兵權的武官開始毫無忌憚的搜掠地方,以此養兵,而完全不必仰仗朝廷。最典型的例子便是,自萬曆年間,武官便開始大肆擴張自己的私兵——家丁,到了目前,大明朝真正的精銳便是這些家丁。
黃公輔等人奇怪的是,路振飛在士林中享有盛譽,怎麼會將一名武官收入門下。這如果傳出去,對於路振飛的聲名也會有所妨礙。
但路振飛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而言談話語間卻是對朱平安這個弟子推崇備至、愛護有加。
張繼祖卻忽然間想起一件事情。“聽聞坊間傳頌的那首《對酒》,便是朱大人所作,不知可有此事?”
陳子壯驀然一驚,“可是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這首《對酒》?”
朱平安頓時紅了臉,衝着衆人連道慚愧。路振飛撫須微笑不語。
黃公輔頷首輕吟詩句,不覺沉醉其中,“武能安邦定國、文能對酒當歌,平安賢侄還真是個妙人啊!當浮一大白!”說着便自斟自飲一杯。
“哪裡比得上秋濤先生七歲成詩,以:待我明年游上苑,探花因便問嫦娥。對:天公今夜意如何,不放銀燈照碧波。那是何等的美談啊!”路振飛和陳子壯共飲一杯。
陳子壯笑着擺擺手,“笑談,笑談罷了!”
“不成想,萬曆己未科,一語成讖,真真是應了當年的詩句,集聲果真成了殿試的第三名,穩穩的得了一個探花郎,在士林和民間是何等的美談啊!”黃公輔在一旁笑着說道。
朱平安饒有興致的聽着三人的回憶,這些個典故他也曾經聽過,但是陳子壯一語成讖,真的做了探花郎卻還是第一次聽說。
陳子壯笑着嘆口氣,“往事已矣,現如今國家社稷面臨如此困境,在下早已提不起遣詞造句的興致了!”
一句話讓在場的衆人不禁有些黯然。
路振飛趕忙示意朱平安爲衆人斟酒,又將話題引開,“那秋濤先生這次是意欲去往何處啊?”
崇禎五年,皇帝處於對大臣的失望,想要任用宗親,在宗室中尋找人才,並打算委以官職。遭到了時任禮部右侍郎的陳子壯的極力反對,引得崇禎震怒,以其“沮詔間親”,下廷杖。而當時已經接任唐王的朱聿鍵卻對其言論頗爲不滿,於是上疏彈劾,陳子壯被下詔獄。幸得皇太后和衆臣求情,這纔在第二年春被釋放出獄。
此後,陳子壯便遊歷四方,講學授徒,足跡遍佈大江南北。
“振璽兄奉旨參政湖廣,領兵備事,在下邊打算前往廣東一行,愚弟子升和幾位至交好友打算在那裡創辦書院,特請在下前往授徒講學。本是與振璽兄同行南下,卻不想半途聽聞繼祖的事情,所以便趕來中都。”陳子壯解釋道。
“可是白雲山的雲淙書院?”朱平安一時口快。
陳子壯卻是大爲驚奇,“平安小友從何處得知,據說那書院至今還未曾定名啊?”
“雲淙?白雲之上,淙淙有聲!書院又恰在白雲山,妙啊!這個名字果然是妙啊!”黃公輔不由得撫掌大笑。
陳子壯不由得驚詫莫名,仔細品味這個名字,也是不住的點頭。路振飛雖然瞪了朱平安一眼,但臉上卻滿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朱平安不由得又是一陣慚愧,沒想到一句無心之語,竟然使得南明歷史上著名的書院就此誕生。只是一聯想到這陳子壯當年曾和自己的父親對立,心下又忍不住有些忐忑。
“北方局勢糜亂,在下和數位志同道合的好友也是想借此機會招收人才,授以經世治亂之道,以爲朝廷之用啊!”
陳子壯的一句話讓黃公輔和路振飛頻頻點頭。
但朱平安卻搖了搖頭,“陳公此言謬矣,如果只教授經世之學,那一旦國家動盪,僅憑一些書生又如何能扭轉大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