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野豬峽的河灘上,沿線所有堡寨大順軍的旗幟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滿洲八旗和漢軍八旗各色的龍旗。到了四月中旬,天氣漸漸炎熱,陝北的黃塵和着充滿熱氣的風勢飛揚到天上,堵塞了人的嘴巴和鼻腔,說不出的憋悶和難受。
沿着汾川河河灘知道岸邊大大小小的堡寨,滾滾濃煙之下,佈滿了身着黃色號服的順軍士卒的屍身,清軍漢八旗的士卒直到如今,還是套着前明的盔甲和紅色軍服,只是頭盔的後面都留了條長短不一的辮子,看起來甚是滑稽。這些個士卒如今揮舞着刀劍,卻是在屍山血海中尋找着尚存一息的順軍,發現一個,便是一刀砍下首級,接下來便是大索全身,連一文錢都不放過。
連年乾旱,汾川河水早已乾涸不堪,如今最深處,也不過到了人的腰部。汾川河北岸的一處高坡,英親王的旗仗高高聳立,阿濟格就坐在一頂黃色的羅傘之下,優哉遊哉的看着對面的戰事逐漸接近尾聲。
阿濟格吞下一口甘甜的果子酒,隨手將酒囊扔給自己麾下的親兵,用右手的手指輕輕撫摸修剪的整整齊齊的短鬚,滿不在乎的聽着身邊八旗衆將的抱怨。
“王爺,這一場大戰下來,全便宜了這些漢軍旗的奴才,您看看,一個個腰包鼓得,還特麼走得動路嗎?”
“王爺,是時候讓奴才們麾下的崽子們出來撒撒歡了,這便宜不能讓吳三桂、孔有德那些傢伙們都佔了!”
聽着這些抱怨,阿濟格會心一笑,抄起手邊的馬鞭便是一陣亂打,手上卻是根本沒用力氣。
“你們這些個奴才懂個屁!”阿濟格站起身,丟下馬鞭,向前走了兩步,手指河對岸的漢軍八旗士卒。“咱們滿人入關時是傾巢而出,共計十八萬大軍,這連場的大戰下來,雖是連戰皆勝,但傷亡之數也在一兩萬人上下。朝議時攝政王多次提及,中原地大物博,人口是咱們的十倍百倍。如果漢人萬衆一心,那咱們是萬萬不是對手的,也因此咱們八旗的勇士是極其寶貴的,打下一塊地盤來,只有交給咱們滿人來鎮守纔是最可靠的。爲什麼要擴充漢軍八旗,又給這些蠻子一個個的都封了王、拜了侯,便是要讓他們死心塌地的爲咱們滿人賣命!你們說說看,這血戰死戰的差使,不交給他們還能交給誰?”
阿濟格回身看看一衆將領,“要是讓你們上,不消半年,咱們便得帶着堆積如山的屍首回關外老家去,這中原的花花世界連點甜頭都沒摸着,你們便甘心?”
阿濟格再度將眼光投向對岸,臉上的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你們看看這些蠻子,如今的戰力是越來越彪悍。設身處地,讓你們打這一仗,你們便能如此乾淨利落的拿下河對岸所有的堡寨,讓流賊無險可守嗎?”
一番話說得在場的一衆八旗將領無言以對。
說話間,十餘騎從河對岸涉水而來,一身泥濘的衝上高坡,爲首的正是已經被封爲滿清平西王的吳三桂。
來到近前,吳三桂翻身下馬,阿濟格笑着迎上前來,將一個盛滿了美酒的牛皮酒囊送到他手中。“平西王的關寧鐵騎果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銳之師,短短兩個時辰便拿下了野豬峽天險,這下子,劉宗敏便是想據守也是不可能了。此戰,平西王當居首功!”
雖然貴爲王爺,但吳三桂也清楚,自己這個王爺和阿濟格的和碩英親王的爵位卻是有着天壤之別。所以吳三桂表現的很是恭敬,連忙上前接過酒囊,便欲行跪拜禮。
阿濟格卻是笑吟吟的將其一把拉住,把臂而行,將其讓到自己的黃羅傘下。吳三桂偷眼看看這碩大無比的黃羅傘,內心驚詫之餘,臉上卻已然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
“王爺,野豬峽守軍已經全部肅清,屬下前來請命,下一步我軍是銜尾追擊呢,還是先行休整一段時日,請王爺定奪!”
阿濟格笑着反問吳三桂:“長伯你的意思如何呢?”
“前日裡,豫王大軍已經攻佔芮城,距離潼關不過咫尺之地,流賊兵馬據守潼關,一時之間恐怕難以輕下。屬下以爲,如今流賊困於陝西一隅,與其攻城略地,倒不如攻心爲上。流賊軍中遍佈前明官吏,這些人等降賊也是權宜之計,只要王爺派出能言之士,相信這些人一定會望風而降!之後,便可兵不血刃的剿滅流賊之患!”
阿濟格點點頭,“長伯之言甚合本王心意,攝政王也是這個意思,豫王和本王兩路大軍南北合擊,能少一些傷亡,總是好的。畢竟如今山東和江南還未平定,總要留下力氣以備不時之需啊!”
吳三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啓稟王爺,屬下剛剛收到探馬送回的消息。賊酋李自成已經派遣麾下制將軍李巖,率軍趕赴延安府增援。”
阿濟格毫不在意的擺擺手,“不過是多送些人來送死而已,不必在意!”
吳三桂卻是連忙說道:“王爺萬萬不可小覷了那李巖。此人之前乃是李自成身邊的謀主,智勇雙全,爲李自成入主京畿立下大功。後來因爲李自成其人對其忌憚猜疑,這才棄之不用,如今這李巖再度起用,對我大清可是一大隱患,不可不防啊!”
阿濟格親熱的拍着吳三桂的肩膀,“本王有長伯這等猛將在,又何須在意那李巖啊!”
吳三桂頓時感激涕零,差點一個頭磕在地上。
“王爺信重,小王感激不盡,王爺放心,小王這便整頓兵馬,嚴陣以待,誓要將流賊大軍全殲在延安府轄地內!”
但是事情卻並沒有阿濟格和吳三桂想象的那麼簡單。李巖大軍增援延安府的消息,不多時便已經傳遍清軍上下。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一連五天時間過去,卻是再也沒有收到任何李巖所部逼近的消息。李巖數萬人的兵馬自從出了西安之後,便如同銷聲匿跡一般,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蹤跡。
阿濟格和吳三桂原本打算以逸待勞,在拖住劉宗敏、田見秀等人的同時,吸引李巖深入延安府,利用滿洲八旗騎兵的快速、機動的特點,將順軍主力一舉聚殲,但李巖所部的失蹤卻是讓他們有些摸不着頭腦,明明知道李巖是一定會來延安府救援,但如今卻是沒有半點蹤跡可循,卻是讓兩人一籌莫展。
但十天之後傳來的消息卻是讓兩人包括北路軍所有的將領都大吃一驚。
李巖所部在出西安之後,便沒有按照李自成的既定計劃火速趕往延安府救援劉宗敏等人,而是派出遊騎,在順軍第七營的幫助下,拉網式的清除清軍的探馬和暗探。同時,隱藏蹤跡,輕裝前行,只不過,選擇的方向卻是大相徑庭。
李巖親率一萬部衆,徵調大批戰馬,夜行晝伏,竟然是直奔芮城一線。南路軍多鐸一路措手不及,被李巖所部直插身後,南路軍輜重聚集所在靈寶縣城一夜之間被李巖攻陷,漢軍正紅旗都統王世選、副將孟喬芳授首,就連正紅旗的牛錄章京索倫都死在了亂軍之中。城中囤積的輜重、軍糧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多鐸爲此暴跳如雷,下令全軍搜索李巖所部的下落,忙碌了兩日卻是一無所獲。無奈軍需被焚,多鐸的南路軍只得放慢了進兵的速度,屯駐於芮城等待後方的補給。
可以說,這是清軍入關之後遭受的第一次嚴格意義上的失敗,雖然兵馬損失不多,但整個的進攻戰略卻因此而被拖延下來。南路軍困於芮城,北路軍阿濟格也是因此被氣的險些吐血。
大軍在延安府精心等待了快半個月,滿心盤算着要將大順軍的主力一戰聚殲,但萬沒想到卻是被李巖鑽了個空子,打着北上的旗號,卻忽然轉道向南,以萬人的輕騎就敢突襲重兵駐防的靈寶存糧之地,居然還被他得了手。
這讓一路順風順水的八旗王爺和將領們情何以堪。
盛怒之下,阿濟格下令對劉宗敏所部展開猛攻,兩日之內便攻克了甘泉,順軍的五千守軍全軍覆沒,僅有的一千多被俘士卒也全部被坑殺。
劉宗敏、田見秀和袁宗第不得已只能死守富縣。再向南便是洛川和宜君,距離西安不過五百里的距離。沒有李自成的命令,他們是萬萬不敢再後退一步了。
“丞相不是在軍中監軍嗎?怎能由得那李林泉肆意胡來!”劉宗敏在富縣城頭上大罵不止。早在李巖所部出西安的時候,他便收到了牛金星的口信。順軍之中,他和李巖之間的私怨已經是衆人皆知的事情。
李巖其人,雖然一直以來都是溫和有禮,但鍛工出身的劉宗敏卻是與之有種天然的格格不入。在他看來,李巖這種官宦出身的子弟,便是大順軍的死敵,他們世代在百姓身上吸髓敲骨,又怎能和大順同心同德。
永昌天子李自成任用這些明朝的降官、降將本就是一個錯誤,沒看到唐通、姜瓖那些傢伙,不都是降而復反嗎!大順要想再展雄威,還是要靠這些一路走來的老兄弟!
劉宗敏和牛金星原本的打算是,等李巖到了延安府,便將其徹底架空,奪取全軍的指揮權,有了數萬兵力的襄助,一定能阻擋清軍進攻的腳步,到時在李自成哪裡也算有了交待,至於奪權一事,料想李自成也不會過分爲難。
但誰能想到,這李巖卻是不按常理出牌,竟是轉道向南,又立下這麼一大份的軍功,這讓劉宗敏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悶氣。
一旁的袁宗第、田見秀、李過等人雖然對劉宗敏的無能指揮不滿,但誰都知道他和李自成乃是結義兄弟,李自成對其一向寬宥袒護,因此只能是裝作聽不見,任由其在城頭上叫罵撒潑。
吳三桂的關寧軍猛攻了一輪,剛剛退下,清軍正白旗的主力卻是又逼近了城垣。這一次上來可不是什麼包衣、家奴阿哈什麼的雜兵,卻是貨真價實的旗中的牛錄精兵。
眼見着逼近城牆的便是八旗中的重甲兵,身上鼓鼓囊囊,顯然是穿了兩層的重甲,外層的是鑲鐵的棉甲,裡面內襯的則是精良的鎖子甲,尋常的明軍箭矢根本傷不得他們分毫。後邊緊跟的便是密密麻麻的輕甲善射之兵。還沒到近前,如同飛蝗一般的箭矢便撲上城頭。
轉瞬之間,重甲兵已經冒着箭雨和滾石撲至城下,左手手持木製的巨盾,右手的長柄挑刀、虎牙刀會揮舞不停,一張張凶神惡煞的面龐看着城頭,讓順軍士卒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