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永堂坐在錦衣衛千戶所的正堂上,看着庭前的樹葉飄落一地,兩個力士正在揮舞着掃把清理,一陣陣竹枝劃過地面的聲音讓他心煩意亂。
“都給我滾,讓本官清靜會兒!”廖永堂終於忍無可忍。
庭院中終於安靜下來,廖永堂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灌倒嘴中的茶水彷彿也失去了原有的味道。
這兩天,他始終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宅子裡的細軟,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兩匹千戶所最好的快馬也被他帶進了私宅。廖永堂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這些舉動所爲何來,反正是感覺非常不好。
好不容易清靜了片刻,遠處似乎又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吵鬧聲,而這噪音居然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怎麼回事!本官想清靜片刻就這麼難嗎?”
一名力士跌跌撞撞的跑進來,竟然連行禮都往忘到了九霄雲外,結結巴巴的回稟道:“大,大人,不好,不好了,衙門前聚集了幾百人,請您出,出去答話!”
廖永堂的心裡咯噔一下,失手將茶盞摔了個粉碎。那力士反倒一激靈,徑直癱倒在了地上。
廖永堂一躍而起,口中罵罵咧咧,一腳將正欲爬起的力士又踢了一個跟斗,這才快步走出正堂。
大門的影壁之後,兩個百戶一左一右,指揮着千戶所的錦衣衛將大門關的嚴嚴實實,透過厚厚的木門,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和嘈雜的人聲。
“出了何事?”廖永堂抓過一名百戶,面目猙獰的問道。
“不知爲何,千戶所門前忽然聚集了數百名百姓,指名道姓要讓您出去答話,屬下怕這些亂民闖進來,咱們人手又少,如果,萬一,這……!”百戶前言不搭後語。
“爲何找我!”廖永堂一記耳光打在那百戶的臉頰上。
百戶痛呼一聲,臉頰高高腫起,這纔回過神來。“只說是韃子的事情,要讓您即刻徹查!”
廖永堂的腦袋一陣眩暈。韃子的事情!還有哪個韃子?不就是那個叫圖順的韃子。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好不容易將朱平安和路振飛穩住,又將圖順弄到了自己的手中,現在只等京城的批捕文書一到,事情就算板上釘釘了。
就算市井間有些鳳陽出現韃子的傳聞,可也不至於弄出幾百號人上門來質問的陣仗嘛!這些黎庶小民什麼時候有這麼大的膽子趕來錦衣衛鬧事!
“把門打開!”廖永堂虎着臉下達了命令。
兩扇包着厚厚鐵皮的木門緩緩拉開,一看眼前的陣勢,廖永堂又是一陣眼前發暈,但此時,已經沒辦法再將門關上,只得硬着頭皮,擺出一副官威走出了大門。
站在他面前的是幾十名身着白衣的年青士子,一個個眼神堅毅,表情肅穆。整個鳳陽城,包括整個大明最難招惹的,也就是眼前這類人了。而他們身後,居然還站着幾百名各色服裝的百姓,真是熱鬧非凡。
廖永堂是認得領頭的那個士子的,當下點頭示意,“張公子,今日是何事來本官這錦衣衛千戶所啊!”
張繼祖此時意氣風發,東林前輩的精神和風範彷彿在今天這個時刻一起附身在他的靈魂中,這個時候,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環視一週,得到身後衆人肯定的眼神後。張繼祖衝着廖永堂一拱手,“廖大人,今日學生等來,爲的是貴千戶所在近日擒獲東虜奸細的事情!”
“哦?事關機密,張公子是如何得知的啊?”
“街頭巷尾、販夫走卒,人盡皆知!”
張繼祖的回答讓廖永堂已經,但臉上依然是不動聲色,“那張公子所來……?”
“無他,只是希望大人即刻查訪,看這東虜細作到鳳陽究竟是所爲何來?”
廖永堂冷冷的哼了一聲,“自有朝廷法度在,一切按規章辦事,豈是你等可以左右的!”
張繼祖毫不退縮,“大人此言差矣。東虜既然出現在鳳陽,便是處於某種目的。學生聽聞今歲關外亦是荒年,除了頻頻寇邊襲擾我大明疆土、掠奪人丁、糧食、牛羊之外。便是派人潛入大明,與某些喪心病狂、數祖忘典的豪商勾結,將我大明的軍資運往關外,以此壯其羽翼!”
“一派胡言!難道說因爲你一句聽聞,本官便要派快馬奏明朝廷,徹查此事嗎?”
“學生並不是這個意思!”張繼祖有禮有節,“學生等只是認爲,如今東虜奸細被擒,消息已經是滿城皆知。如果按照衙門規矩,按部就班,怕是要將人送往京城纔算妥當,如此一來,與東虜勾結的奸商便有了可趁之機,說不定便會逃之夭夭。這樣豈不是坐失了揪出這些害羣之馬的良機?”
“錦衣衛衙門如何做事,還輪不到爾等來指手畫腳,速速退去,不然,統統以衝撞朝廷重地之罪抓入監牢!”
廖永堂心煩意亂。一羣黃口小兒,仗着自己有了功名,便對衙門事務指指點點,大放厥詞。聽信了一些傳言,便來指揮錦衣衛做事,這等荒唐事,也只有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東林士子做得出來。
至於他們那些身後百姓,不過是隨聲附和,只要拿出官架子來,保管將他們嚇個屁滾尿流、一鬨而散。這一點,廖永堂很有信心。
廖永堂的話讓張繼祖眉頭一皺,剛要說話,身後卻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大人此意,是寧願放過那些叛賊,也不願徹查此事了?”
張繼祖很詫異,這個聲音他很熟悉,分明就是平日裡跟在衆位士子身後唯唯諾諾的那個樑康,今日怎麼忽然間變得如此有勇氣起來?
這一句話,令廖永堂勃然大怒,原本他的心裡邊藏着鬼,樑康的話便如同一根尖刺直接戳到了他內心中最不願觸及的地方。
但此時,他着實不願意節外生枝,強壓住怒氣,一拂衣袖。“爾等也是苦讀聖賢書的人,應該知道妄議朝政、誹謗朝廷命官是什麼樣的罪過。本官只當爾等是無心之失去,速速散去,本官公務纏身,哪兒有功夫陪爾等在此消磨時間!”
“大人如此推諉,莫非大人與那東虜奸細有什麼瓜葛不成?”人羣中忽然爆發出一句聲響極大地叫喊,人羣頓時沸騰起來。
廖永堂猛然站住了腳步,手在腰間一探,已是將腰間的繡春刀抽了出來。繼而轉過身來,一臉的肌肉扭在一起,說不出的滲人。“是誰喊的!”
人羣即刻鴉雀無聲,衆人齊齊的將目光投向廖永堂,卻沒有一個人接腔。
張繼祖卻是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身爲一名大明的士子,尤其是作爲東林書院的一份子,風聞奏事,指摘朝廷以及文武大員的不是,已經成爲個人心靈和生活中不可磨滅的烙印。
御史以風骨聞名,爲了名聲,他們可以彈劾權貴、輔臣、閣老甚至於皇帝,所求的不過是譽滿天下。當然,在這背後,推動他們勇於面對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動力各有不同,有些是因爲金銀,有些是貪圖名聲,有些是爲了獲得更大的話語權,有些則是爲了彈劾而彈劾。
張繼祖自認爲自己是東林的後起之秀,有責任,也有能力重新將東林的影響帶回廟堂。魏忠賢的屠殺、溫體仁的陷害都不能將東林一脈徹底擊倒,總有一天,東林學子會捲土重來,而自己將是其中的中流砥柱。
爲此,他積極籠絡鳳陽當地的士子,併成功化身爲鳳陽士子的領袖。他渴望通過一個機會,讓自己一朝名揚天下,然後參加來年的恩科,成就一生的功業。
爲此,當聽到東虜韃子奸細出現在鳳陽,錦衣衛無所作爲的時候。張繼祖怦然心動。
可事情的發展卻似乎有些出乎張繼祖的預料。首先前來聲援士子的各色人等。以往但凡衙門有什麼事情,這些個黎庶百姓躲得是要多遠有多遠。可今天卻一反常態,還沒怎麼慷慨激昂的講上兩句,甚至於連事情都沒交代清楚,百姓們已然是“義憤填膺”、“羣情激奮”。
剛開始,張繼祖還以爲是民心可用。現在,卻忽然有了一種被人利用了的感覺。
人羣中傳出的話語一句比一句刁鑽,張繼祖不是無知小民,更沒有讀書讀成了傻子,這些從人羣中傳出的話語分明只有一個目的——激怒廖永堂!
在廖永堂終於剋制不住拔出繡春刀的時候,人羣中那陰陽怪氣的聲音再度響起。“看來小人還真是猜對了,大人這是要殺人滅口啊!”
張繼祖忽然間想發怒了。這成何體統!
今天我可是主角,這是誰?一直在搶戲!
剛想回頭,屁股上卻結結實實的捱了一腳,張繼祖毫無防備,頓時跌跌撞撞的衝向了廖永堂。
廖永堂黑着臉正在搜尋究竟是誰在人羣中說話,忽然發覺一個人影從對面的人羣中衝出來,沿着臺階,就衝着自己疾撲而來。
廖永堂大驚失色,下意識的便將手中的繡春刀豎了起來。
張繼祖只覺得自己左肩一涼,隨機便是一種從未嘗過的痛楚襲來,低頭一看,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已經插進自己的肩膀。
張繼祖出身鳳陽大族,又是長子嫡孫,自幼被家中長輩看中,加之其又是鳳陽城內有名的“神童”,倍受呵護和推崇,幾時受過這樣的傷痛,一聲慘嚎之後,就此暈了過去。
樑康立刻高聲叫喊起來,“錦衣衛殺人了!張家大公子被錦衣衛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