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世綱施禮站畢,偷眼觀察着這位新晉的高牆衛指揮同知大人。看模樣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臉龐雖然還有些稚嫩,但眉宇間卻沒有少年人獨有的青澀,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停的掃視着自己,那眼神似乎能直達自己的內心,讓陰世綱情不自禁的緊張起來。
一旁的王金髮垂首侍立,完全是一副家奴的樣子。想想之前的那個在流賊大軍中飛揚跋扈的王金髮,陰世綱心中一陣感慨。聽說便是王金髮一刀斬下了一陣風王金勇的首級,以此作爲進身之階,看服色,已經是得了一個小旗的官職,貌似現在還做了這位朱大人的親兵。
可陰世綱心中卻如明鏡一般,所謂的王金髮爲謀取官身不惜殺害堂兄的傳言未必是真。在流賊大營中呆了一段時間,陰世綱自覺還是很瞭解這個並沒有多少心機的王金髮的。
事情擺明了是這位朱大人逼迫王金髮斬了一陣風的首級,逼得王金髮沒有退路,只能投入官軍的陣營,以便藉機吸納流賊中的悍勇士卒收爲己用,再通過王金髮招募流民中有一技之長的人,要說這位大人的手段,還真是狠辣啊!
這些天,王金髮打着高牆衛的旗號,走遍俘虜營,搜刮到不少工匠和悍卒,想來也是這位大人的授意。
“陰先生是哪裡人啊?”端坐的朱平安忽然問道。
陰世綱站起身深深一揖,“不敢稱先生,學生是河南儀封縣人,僥倖曾經中過舉人!”
“哦?”朱平安很詫異,沒想到流賊軍中居然還有舉人身份的士人,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陰世綱汗透衣衫,“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啊!”
此時的陰世綱再也顧不得所謂舉人的體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明鑑,學生是被亂匪逼迫,還有學生的家人,都被扣在營中,不得不從啊!”
“朝廷養士兩百餘年,不思報效朝廷,卻是投靠反賊,爲反賊出謀劃策。本官聽說,你在一陣風軍中,確實出了不少好主意啊。當晚,本官夜觀流賊大營,只有中軍營盤設立還算規整,聽聞這也是你的功勞啊!”
陰世綱抖如篩糠,伏在地上不敢擡頭,“學生有罪、學生有罪!”
這種文人,在大明朝比比皆是。自持才高、好高騖遠,且不注重實務,對朝廷,對國家有益無害。在地方上無須承擔稅賦徭役不說,反倒吸引百姓和農戶將田地送至其門下,逃避朝廷的賦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加速了明朝中後期的土地兼併,也是明帝國最後不堪重負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如果不是聽說,這陰世綱的祖上曾經在歷經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的名臣譚綸潭子理的麾下做過事,陰世綱本人也粗通一些軍務。朱平安早就命人將其退出去斬首、以儆效尤了。
看着陰世綱的額頭已經磕出了血,朱平安這才擺擺手,冷笑一聲,“罷了,要不是看你還有些才幹,就憑着你從賊這一件事情,本官也饒不了你。但你要記得,你在流賊軍中做過軍師的這件事情並沒有到此爲止,一旦有心人上報朝廷,等待你的仍將是滿門抄斬的命運。”
陰世綱這才擡起頭,一臉絕望的看向朱平安,“請大人明示,學生一定遵照大人囑咐,如有欺瞞,願遭五雷轟頂之擊!”
陰世綱不同於王金髮。招攬王金髮,朱平安看中的是他江湖人的身份。
隨着官職的升遷,權力的提升,有些上不得檯面的事情便需要人去做。張大狗兄弟兩個、洪胖子、嶽錦峰顯然並不適合,曹無傷就更不用說,除了一身超絕的武功和一張迷死人不償命的俊秀面容,智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這些人做武將、做兄弟,出生入死都沒問題。但要是去做些動腦子、耍手段的事情,那就未免有些強人所難了。王金髮遊歷江湖多年,對於流賊、江湖豪客的圈子十分熟悉,這些閱歷和人脈正是朱平安所需要的。
而陰世綱不同,這個人是個讀書人,可以毫無阻擋的進入士人的世界。而他也是個只重實際利益的人,爲了保全自己的利益,什麼事情都可以做的出來,心中毫無義理可言。對於這種人只要緊緊的握住他的咽喉,便可以牢牢的掌控。況且陰世綱對於官場上的一些規矩和勾當也是一清二楚,某些事情便可以經過他來打點,例如,眼前便有一樁極爲適合他去做的事情。
朱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到陰世綱的面前,一雙黑色的官靴在陰世綱的眼前站定。“擡起頭來!”
陰世綱茫然的擡起頭,朱平安從懷中拿出一塊手帕,用手指夾着輕輕拭去陰世綱額頭上的血跡,“你要牢牢的記住。性命和前程都是我給你的,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拿回來!”
一張稚嫩的面龐,卻吐出如許陰狠的話語,強烈的對比讓陰世綱不寒而慄。
……
“朱平安到底是什麼人?不要告訴我他只是唐王府家奴之類的鬼話!本官既然深夜召你前來相問,你應該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朱平安對陰世綱訓話的同時,段喜年同樣在接受着路振飛的叱問。只是眼前的情形實在不好矇混過關。
從二品武官品階的段喜年在正三品的路振飛面前只能規規矩矩的站定,這在大明朝可不是什麼笑話。更何況,路振飛還是代天子巡撫鳳陽的欽差御史,小小的一個鳳陽衛指揮同知在他面前更是擡不起頭來。
“這個,這個……。大人實在是說笑了,朱平安本就不過是王府的家生子,父母俱是王府的家奴,早已亡故。他們一家的名冊、戶籍以及證人都留在南陽,大人大可以派人去查!”
“啪!”的一聲,路振飛的手掌重重的拍在紅木的書桌上。
整個院落的下人已經被路振飛全部趕了出去,此處也只剩下路振飛和段喜年兩人。突如其來的一聲脆響,讓段喜年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段喜年是個老兵痞,滑不留手是出了名的。他如此來搪塞,路振飛倒是一時沒有別的辦法,只得板下臉來。
“段大人,莫要忘了,朱平安深夜私入高牆,這可是死罪。人證、物證都在本官手中,如果事發,你這個上官可是同樣逃不了罪責。只可惜,這個指揮同知的位置,還沒坐熱乎就要拱手讓出,實在是太可惜了!”
段喜年一愣,他卻是忽略了這件事情。石應詔雖然已經死了,可朱平安當日夜入高牆的事情可是傳的風言風語,如果路振飛要拿這件事情來說事,恐怕真的是大爲麻煩啊!
段喜年稍稍思考了一下,擡頭問道:“大人,段某斗膽問一句,朱平安不過是高牆衛的一名軍官,爲何大人卻如此記掛他的事情?”
這一句話倒真把路振飛給問住了。爲什麼死死的抓着朱平安不放?難道是因爲他立下大功,能人所不能?還是因爲他和木嚴梓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抑或是因爲他作的那首七律?
還是就因爲兩個字——“好奇”?
一直以來,朱平安的所作所爲給了路振飛不少的驚奇。因爲他的出現,鳳陽得以保得平安;因爲他,石應詔被逼自縊;因爲他,鳳陽士林大受打擊。而他就像一個寶藏,不知道今後的日子裡,還能給所有人怎樣的驚喜!
“朱平安有才,本官身爲巡撫,身負天子之託,他的才幹自然不能等閒視之。可他的身份的確有令人生疑之處,如果不能調查清楚,這樣的人,本官怎麼向朝廷推薦重用?”路振飛好歹說出了這樣一個牽強的理由,說完之後,自己都想抽自己大嘴巴。
段喜年笑笑,之前的猶豫一掃而光。路振飛的清名天下皆知,要說他想對付朱平安這樣一個小人物,打死段喜年都不會相信。今天卻這樣軟硬兼施的來套問朱平安的下落,確實是有些怪異。但段喜年現在卻忽然間並不擔心了。
雖然路振飛語焉不詳,但起碼證明他並沒有惡意。再說,朱平安身上的故事,對於旁人來說,或許是聽都不敢聽的東西。段喜年可以確定,就算路振飛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也不會向旁人透露一個字,因爲事涉天家隱私,誰都沒有興趣在這些荒唐事情中插上一腳。更何況是路振飛這樣的聰明人。
想到這兒,段喜年從容的一拱手,施施然的走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大人,您不必如此。朱平安的事情不是一句話就能夠說清楚的。很多事情,雖然年頭隔得久遠,但段某每當想起來還是如同夢魘一般。大人既然要聽,那段某就詳細的講來。可是!”
段喜年話鋒猛的一轉,“還請大人聽完之後不要後悔!”
路振飛猛然一愣,但看段喜年的表情並不是在刻意爲之,因此,他的臉色也逐漸肅穆起來,“段大人請講,路某洗耳恭聽!”
“路大人可還記得唐王府的老王爺,唐端王殿下嗎?”
路振飛點點頭。
“還有一位,如今囚禁在高牆之內的唐庶人的父親,您可還記得?”
段喜年的語調平緩,但一字一句落入路振飛的耳朵中,便宛如一聲驚雷。兩個人物單獨說起來,路振飛還不以爲意,但兩個名字忽然重疊起來,卻令他驟然間想起了一則塵封已久的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