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蕩的屋子裡瀰漫着一股女人的脂粉香氣,這讓楊廷麟不禁有些不自在。藉着喝茶的機會,偷偷打量着屋中的另外兩個人,嘉定伯周奎只是專心致志的摩挲着手中的一塊玉佩,不時的輕輕哈出一口熱氣,用一塊松江棉巾小心翼翼的擦拭。
而另一位紫面老者卻是雙目微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整個人顯得氣定神閒,智珠在握。
三個人當中,目前最焦躁的便是楊廷麟。抵達京城已經兩天,據說韃子已經完成了對鉅鹿的合圍,城中的消息已然是無法傳遞出來了。戰況如何、傷亡如何、糧草是否敷用、盧象昇等人還能堅守幾天,這些個問題就像一座座巨石,壓得楊廷麟無法呼吸。
楊廷麟和盧象昇一樣,都是自詡爲有氣節、有操守的士人,對於朱平安提出的攪亂朝局,然後從中取利,爭取各方兵馬支援的辦法,從實質上來說,兩人都不願意爲之。但現實是,如果不這樣做,等待宣大軍團的最後命運便是全軍覆沒,就連三府民衆都未必能得到好的結果,在個人的瑕疵與千萬人的性命之間,兩人只能選擇了後者。
來到京城之後,楊廷麟按照朱平安的叮囑,首先便找到了陰世綱,之後,很快便見到了周奎和周延儒。楊廷麟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朱平安竟然將昔年的內閣首輔都給請了出來,這也讓他對即將到來的變局產生了些許的期待。
但一連兩天,得到的消息卻是朝堂依然混亂不堪,主戰和主和兩派大臣各自爲戰,互不相讓,而崇禎皇帝對此也是毫無辦法、一籌莫展。偏偏周延儒也是氣定神閒。只是說要耐心等待,卻沒有提及究竟要如何才能使得朝廷儘快下旨救援鉅鹿。
整個鉅鹿乃至整個河北戰場的希望現在都壓在楊廷麟一人的身上,他的壓力可想而知。
放下茶杯,躊躇了片刻,楊廷麟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閣老……!”
周延儒卻猛然間擡起手。“伯祥,進京之後,你和太子殿下聯絡了嗎?”
楊廷麟一怔,隨即點點頭,“學生派人通知了太子殿下,但是並未見面。也未和其他人等見面!”
周延儒滿意的點頭,“如此甚好,此事暫且還是不和殿下扯上瓜葛爲妙啊!”
楊廷麟想要開口詢問,卻見周延儒再度閉上了眼睛,只得作罷,卻沒想到周延儒又說道:“伯祥。沉住氣,咱們還要等一個人,一個送消息的人!他一到,呵呵……!”
周延儒笑而不語。
此次京誠之行,周延儒也未想到會如此的順利。崇禎六年被溫體仁擺了一道,周延儒不得不稱病回鄉,在他看來。崇禎朝壞就壞在溫體仁、張至發、薛國觀主政的這幾年。吏治腐敗不說,就連軍事也是一無建樹,遼東節節失利,流賊日漸壯大,直到如今,崇禎朝上下仍舊在爲那幾年的失誤還債。
本以爲張至發倒臺之後,崇禎會再度起用自己,但沒想到的是,卻上來了一個楊嗣昌,在兵部尚書的任上便提出了“四正六隅十面網”的戰略構想。因此一鳴驚人,隨時近日剛剛入閣成爲東閣大學士,但卻深得崇禎皇帝信任,兼掌禮部和兵部兩部的事務,一時權勢滔天。竟大有問鼎首輔之位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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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周延儒有些坐不住了。笑話,遇到這種情況誰能不急?再耽擱個幾年,恐怕崇禎連他周延儒是誰都忘得乾乾淨淨了。更何況,楊嗣昌正在壯年,既有平賊之功,又有輔助之能,一旦讓他坐穩了根基,還能有他周延儒什麼事情!
於是,周延儒開始與朝中門生故吏頻頻聯絡,準備伺機而動,看看能不能在這趟渾水中摸出幾條魚來。想不到首先咬到魚餌的竟是原本便不在這趟渾水中的嘉定伯周奎。
任周延儒聰明絕頂、算無遺策,卻是怎麼也沒想到皇帝的老岳丈會搶先找到了自己。不過想想也在情理之中,田弘遇投靠了楊嗣昌和高啓潛,田貴妃又在宮中分外得寵,這皇后和太子總要想點辦法來改善一下局面的。
等到了京城,周延儒這才知道,原來在周奎的身後,還站着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小人物——中都鳳陽留守司指揮僉事朱平安!
這算是哪根蔥,如此螻蟻一般的人物怎麼也來玩這種遊戲?但與周奎互相打開天窗說亮話之後,周延儒才發現,居然便是這個小人物,向周奎和他身後的皇后娘娘推薦了自己。
忽然之間,周延儒感到很悲哀,他發覺,雖然才走了短短的兩年,但京師的確已經開始將他遺忘了。居然需要一個小人物來提醒、舉薦,他們纔會想到自己。
剎那間,周延儒覺得自己纔是那渾水中不安分的魚,而且一口咬住了專爲自己定製的魚餌。
朱平安?看來是要結識一下這個有意思的小人物了!
正在神遊物外之際,房門忽然被敲響,周勉的聲音順着門縫傳了進來,“稟告伯爺、閣老諸位,貴客登門了!”
周奎猛然間站了起來,剛剛還視如珍寶的玉牌此刻被瞬間胡亂塞進了一旁的木桌抽屜中,顯然之前的擦拭玉牌不過是來掩飾心中的緊張、慌亂之舉。而周延儒也睜開了眼睛,笑容浮現在脣邊,“快請!”
廳門打開,三人中周延儒在前,周奎和楊廷麟緊隨其後,來到階前相迎。
隨着腳步聲響,周勉弓着身子將一個身影迎至院中。周延儒三人上前一拱手,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也是微微頷首,雙方也不說話,院子中靜的可以聽到落葉飄下的聲音。
簡單的見禮之後,周延儒將來人請到花廳中就座,並請其坐到了上首的位置。那人也不謙讓,就坐前,這纔將黑色的大氅了頭上的連帽脫了下來。周勉接過來。躬身退出,帶上了房門。
來者是一位面白無鬚的老者,楊廷麟看清了模樣,心頭便是咯噔一下,“周延儒所提的來送消息的人竟然是他。司禮監掌印太監,大明的內相曹化淳!”
曹化淳坐下後,顧不上喝茶,徑直將目光投向楊廷麟,“這位大人想來就是盧督師軍中的楊廷麟楊主事嗎?”
楊廷麟站起身,拱手作答。“正是下官!”
“前方戰事如何?”
楊廷麟心頭一凜。“回稟曹公公,下官臨來之前,盧督師已經移兵鉅鹿,韃子大軍緊追不捨,退無可退,盧督師已經決意在鉅鹿與其決一死戰。下官只是在前幾日聽聞戰況慘烈。但鉅鹿被韃子合圍之後,具體情形便不得而知了!”
曹化淳點點頭,“楊大人說的實在。時間緊迫,咱家也就不繞圈子了。咱家再提醒一下諸位,楊大人此次進京是做什麼的,大家心裡都清楚,一旦面聖。一定要將鉅鹿的情形說的更加詳細,更加慘烈,明白嗎?”
周延儒點頭同意,“公公說的極是,既是請援,伯祥必然要面聖。請公公放心,有關措辭,老夫會和伯祥仔細斟酌,斷不會出了岔子!”
曹化淳撫掌輕笑,“閣老的本事。咱家是知道的!這一件事情就算定下來了,明日還有朝會,到時候,就看楊大人的了!”
楊廷麟心中雖有些不快,但一想到所講也俱都是事實。總算點頭答應下來。
周延儒卻是一笑,“這是小事。倒是公公來的如此之快,莫非是鉅鹿那邊有消息傳來?且容老夫猜上一猜,應該是好消息,對嗎?”
曹化淳不自然的笑了笑。原本他存的便是坐收漁利的念頭,周奎和周延儒之前聯絡過多次,但因爲河北的消息未曾傳來,因此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但如今得到了確實的消息,他便第一時間趕來,便有些見了兔子才撒鷹的意味,也不免被周延儒調侃了兩句。
“閣老神機妙算啊!”曹化淳擺出一副心悅誠服的表情來,“不僅是河北,就連山東也有消息傳來!”
“東廠剛剛收到的消息,清軍嶽託部劫掠山東,濟南失陷,德王殿下落入敵手!”
曹化淳的話音一落,其餘三人大驚失色。
楊廷麟面色蒼白,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最終喃喃道:“楊嗣昌擁兵自保,最終釀成大禍了!自我大明立國一來,何嘗有宗室在封國被韃虜所擒的先例啊!”
周延儒的臉色同樣不好看,沉默了良久,這才說道:“那河北呢?”
曹化淳偷眼看着三人的表現,周奎那一幅置身事外的表情早被他劃出可以商議的範疇之外。
“盧督師果然是國之棟樑,鉅鹿接連兩場大戰,斬殺韃子四千餘人,己方雖然也是損失慘重,但絕對算是與東虜開戰以來難得的大勝!正黃旗固山額真譚泰、漢軍旗烏真超哈部統領馬光遠授首!聽聞就連東虜的主將多爾袞、多鐸兄弟都負了傷,目前由阿巴泰暫時執掌軍務!”
“果真?”周延儒和楊廷麟聞言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楊廷麟一掃剛剛頹勢,此時卻是淚流滿面,嘴裡情不自禁的說道:“大明列祖列宗庇佑啊!”
周延儒拈鬚微笑,“如此一來大事定矣!”
曹化淳搖搖頭,“閣老千萬不要掉以輕心。楊嗣昌和高啓潛中外勾結,這些年但凡是有了戰功的督撫大員,無一不是被他構陷。盧督師雖是大勝,但卻要防範楊嗣昌顛倒黑白,將戰功竊爲己有啊!”
周延儒輕輕一笑,“有曹公和老夫在,這朝堂上恐怕他楊文弱還未必能隻手遮天吧?”
曹化淳聞言頓時笑了起來,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還有一事,咱家必須提醒閣老。那楊嗣昌如今簡在帝心,就算此次咱們以河北戰事給他扣上一頂辦事不利、喪師辱國的大帽子,但萬歲爺未必會徹底對其失望,畢竟其剿賊還是立下了功勳,這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
周延儒還是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衝着曹化淳鄭重一揖,“公公盛情,老夫心領。此次進京只爲朝廷正氣,別無他圖,此間事一了,老夫還是要回到原籍的,但一旦朝廷有所召喚,老夫別無所長,唯有一腔赤膽忠心,以報社稷和皇上!”
一番話說的曹化淳唏噓不已,心中暗自腹誹:“這些個文官,嘴皮子功夫登峰造極,甭管心裡的花花腸子如何陰險,這表面功夫總是做得錦繡無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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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化淳想了想,決定還是賣他周延儒一個人情,當下便湊近了,低聲說道:“好教閣老得知,陛下最近正在看《冊府元龜》和《論吐蕃書》。其中深意,呵呵,閣老慢慢琢磨吧!咱家言盡於此!”
周延儒一愣,仔細思慮之後,頓時露出笑容來,“多謝公公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