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冥深吸着氣注視着手裡的金鎏弓,武帝御前那雙倔強無畏的眸子若隱若現,看得人泛起陣陣寒意。
“岳家最厲害的便是那個女兒,偏偏活着的也是她。”紀冥咬牙道,“小王最恨那些個忠良遺脈,擾得人不得安生!柴家叔侄害的小王我一統天下功敗垂成,皇兄對小王已有不滿,而下他們叔侄竟然攻我紀氏!真是...氣煞小王!”
孫然應和道:“王爺接連攻下週國五座城池逼近雲都,唾手可得的大勝毀在柴家身上,此仇不可不報!”
“你閉嘴!”紀冥怒道,“還提這些做什麼,想想如何抗柴家鐵騎吧,滾出去!”
孫然臉色發白,慌忙起身退了出去。
另一側面容如玉的年輕男子道:“王爺,照屬下來看,周國柴家雖是來勢洶洶,卻未必可成大事,王爺無須多慮的。”
“無霜你說來聽聽。”紀冥按下金鎏弓端坐下。
被喚作無霜的男子神色也不見緊張,鎮定道:“柴家軍雖然驍勇,可接連大戰鋒芒定然不比抗樑之時;柴逸老謀深算,運幄朝堂虎視少帝南宮辰,南宮一族,尤其是輔政的初雲長公主南宮燕早已忌憚柴家,雖是不得不用,卻又恨不能除之方得安心;柴逸的侄子柴昭尚武善戰,女婿李重元文治聰敏,看似一武一文珠聯璧合,卻是深藏玄機,暗涌難避...”
紀冥眼睛驟亮,示意婢女給他斟上茶水,揮袖道:“無霜坐下說話。”
男子也不謙卑客氣,坐下繼續道:“柴逸柴王爺老邁,聽聞這幾年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柴逸若是駕鶴而去...這是叔侄更親,還是翁婿更近...真的很難說。”
“無霜。”紀冥幽幽道,“小王聽你的意思,在得知南宮辰已經賜了柴家攻樑的虎符後,便去知會了蘇太尉。你猜的沒錯,蘇家的人,並沒有拒絕小王。你神機妙算,剛剛一番話說的也是極有道理,看來本王沒有看錯你。”
無霜淡淡一笑道:“王爺謬讚了。屬下只是以爲,人心易破,只要這人心破了,什麼便都是難說。柴家要成事,實在是...太難。”
“可無霜不要忘了。”紀冥銳利的眼睛透出陰狠的光來,“就算南宮一族像當年武帝對滄州岳家那樣六軍不發,柴家軍可絕非像岳家般孤立無援!綏城,殷家堡!這又如何去破!?”
無霜澄靜的端起茶盞不急不慢的品着香茗,嘴角蕩起絲絲笑意,放下茶盞道:“翁婿與叔侄尚且都不可共融互信,殷家與柴家不過口頭上的幾句盟約,何成血盟!?殷家可載舟,也能覆舟,王爺,您說是不是?”
紀冥頓悟起身,手掌猛擊案桌道:“無霜說的有理!有理!小王之前一直惱恨柴昭說動綏城殷家相助,如今看來,該是老天幫小王我纔是!”
榻椅上的寵姬泣月見紀冥露出笑意,這纔敢扭起腰肢盈盈起身,將手裡的酒盞送到紀冥脣邊,喏聲道:“王爺,無霜大人都這樣說了,您還有什麼可憂心的?”
紀冥飲下酒水,摟住泣月,揮了揮手示意無霜退下,“明日小王便領兵前行,再會一會這柴家殘存的骨血,還有便是...”紀冥牙尖作響道,“滄州,嶽蘅!”
淮河邊。
傍晚時分,天才抹黑,忽的密雲遍佈,黑壓壓的一片,眼看就是暴雨將至,讓柴家大軍避無可避。
“少主,不能再走了。”殷崇旭望着暗夜烏雲道,“得趕緊安營紮寨避一避才行,我們過了淮河到了南邊,老天爺的臉色可就有的變。”
柴昭心裡再急,也知道暴雨一起確實無法再走,略微想了想道:“傳令下去,就此安營,雨後再走!”
嶽蘅在南邊也待了幾年,知道這裡氣候多變不比雲都,翻下白龍招呼起軍士紮起營帳。
才紮好帳篷,瓢潑大雨傾瀉而至,又急又猛。嶽蘅湊在遮簾邊,看着外頭還在忙碌的軍士們,露出隱隱的憂容。
雲修掀開帳簾大步竄了進來,一把抹去臉上的雨水,衝嶽蘅笑道:“我也是沾了少夫人的光,少主不用我雨裡跟着,讓我守着你呢。”
嶽蘅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喃喃道:“這場雨一下,路可有的難走,還是要老天開眼,早些停了纔好。”
雲修倚着角落席地而坐,悠悠閉眼像是養神一般。
“少主!”李重元指着後頭急道,“山路塌陷,運送糧草的頭車陷進泥潭,怎麼也出不來,後面百輛糧車都在雨裡候着,如何是好?”
殷崇旭環視着四面的山勢,焦慮道:“雨一時半會兒是止不住的,這裡山泥鬆垮,要是山上再有些動盪...”
柴昭振臂高聲道:“傳我的令下去,調一隊鐵騎過來!”
李重元正要轉身傳令,久久未發聲的殷崇訣忽然開口道:“少主,馬匹畏雨,只怕會更加忙亂誤事...”
吳佑見他打斷李重元,不悅道:“你有比少主更好的法子?殷二少,這裡與戰場無異,使不得平日裡那些小聰明的,別誤了郡馬爺的事!”
殷崇訣也不與他爭辯,擊掌喝道:“殷家的人跟我來!”
數十名跟隨殷家兄弟到周國的壯士緊跟在殷崇訣身後,見柴昭面露疑慮之色,殷崇旭走近他道:“少主,我們殷家是馬幫出身,平日江湖上行走遇到這情形也是常事,你信我弟弟。”
吳佑還欲質疑幾句,柴昭已經揮手製止,“走,去瞧瞧殷二少的本事。”說着揮開斗篷而去。
柴昭大步走出,李重元半轉着身子不知該作何進退,吳佐邁開幾步,不見弟弟的身影,扭頭道:“吳佑你愣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跟着少主!”
“重元大哥...”吳佑欲言又止,“你去看看麼?可別被那殷家的人使出什麼壞...”
“額...”李重元邁開沉重的步子,“你我也去看看。”
運送糧草的頭車半栽在泥潭裡,馬匹嘶鳴不止,馬鞭狠抽也是無用。殷崇訣俯身看了看深陷泥潭的馬身,回頭衝大哥微微頷首。
又是幾聲擊掌,數十名壯士擼起衣袖將手臂狠狠壓入泥濘。
“這是...”吳佐驚詫道,“這是什麼法子?”
殷崇旭鎮定道:“掌托馬蹄。”
吳佑半張着嘴吞嚥着喉嚨,李重元緊蹙眉頭一動不動的看着,像是不信這幫人可以做到,“以我之見...”李重元搖着頭道,“人如何托馬?還是該輔以大石纔是。”
殷崇旭看向柴昭道:“天都黑了,一時半會兒哪裡去找大石。少主不妨先看崇訣能否做到,再試一試郡馬爺的辦法也不遲。”
“掌托馬蹄?”柴昭默默唸道。
殷崇訣幾下解開盔甲,毫不猶豫的跳下泥潭,摩挲着淤泥裡的馬蹄,口中喊道:“一!二!三!起!!”
“起!”衆人齊聲喝道。
戰馬嘶吼着高躍而起跨過泥潭,圍聚着的軍士歡喜的高喊了出來。
殷崇旭露出笑容,看着柴昭道:“殷家的蠻法子,讓少主見笑了。”
“讓人大開眼界,哪有見笑一說。”柴昭目不轉睛的看着渾身泥濘的殷崇訣,“你弟弟身先士卒,替我解此煩憂,殷家的人,果然厲害。”
殷崇訣翻出泥潭,抹了抹臉上的污泥,朝着柴昭單膝跪地,“少主...”
柴昭擡了擡手心,殷崇訣這才緩緩起身站到大哥身旁,見李重元和吳佑對自己還是那副質疑的模樣,輕輕一笑沒有言語。
“做得好!”柴昭按住殷崇訣溼漉的肩膀,言罷轉身離去,“重元讓人多熬些薑湯,殷二少和諸位壯士可擔大任的身子,絕不能有恙!”
見柴昭走開老遠,殷崇訣這才低頭看了看自己早已經黏做一團的污衣,自嘲道:“沒想到與爹學的那套馭馬之術,行軍打仗也能用上?”
殷崇旭看着不顧一切的弟弟,低靄道:“爹教我們的,自有他的道理。”
吳佑不屑的湊近李重元低聲道:“山野粗魯之術,不足掛齒!重元大哥,我們走。”
李重元沉默的沒有發聲,衝殷家兄弟抱了抱拳道:“早些回營歇着。”
柴昭踱近帥營,只見一個撐傘的身影急促的向他奔來。
“阿蘅...”柴昭詫異中帶着難掩的歡心,“雨還下着,你跑出來做什麼?”
說話間,嶽蘅已經到了他身前,將傘撐在他的頭頂,柴昭心頭微暖,接過傘一手把嶽蘅拉進懷裡,“我都已經這樣,有沒有傘都不打緊。”
見雲修悠哉的抱肩在帳外看着自己與嶽蘅,柴昭咳了聲道:“你就是這樣看着她的?”
雲修咬着手背哧哧笑了笑,一聲不吭倚劍離去。
柴昭將嶽蘅又摟緊了些,往營帳並肩親暱而去。
殷崇訣陰鬱的止住步子,俯首看着兩手掌心厚厚的泥濘,像是自言自語道:“我殷崇訣是不是今生都只能如此...又是不是隻有如此,才能像他一樣高高在上,得盡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