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旭像是絲毫不覺得手心的痛楚,緩緩鬆開手,掌心的傷痕觸目驚心,殷崇旭站起身,沾血的手緊緊攥住了身上披着的龍袍,殷紅的鮮血染上了袍子上的莽龍,昭顯着帝王之路的血腥。
殷崇旭面色蒼白,齒間深深的咬近乾澀的下脣,喉嚨裡嗚咽道:“你不用去死,所有人都不用去死…爹想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吧…”
“大哥…是答應了?”殷崇訣回頭看向殷坤,“大哥答應了!”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歡呼聲直衝雲霄傳到樑宮各處,振聾發聵。殷崇旭僵硬的臉上全無稱帝的喜悅,有的只是再難見穆蓉和兒子的悲痛,對帝位深不可測的恐懼…
僻靜處,吳佐和柴家軍的幾個將領被捆在了一起重兵看守着,吳佐隱約聽見大殿方向傳來呼喊聲,側耳細細聽了片刻,“你們聽…”
“是…恭賀新帝…”有人驚慌大喊道,“萬歲萬歲萬萬歲!殷崇旭…殷崇旭!”
吳佐辨清耳邊傳來的喊聲,大喝一聲使盡力氣想掙脫開捆着自己的繩索,口中怒喊道:“殷崇旭!皇上如此信任你,你竟然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吳將軍真會說笑。”守兵哧哧笑道,“也不知道幾位將軍可以活到幾時,你怎麼殺得了咱們都統?吳將軍還是該好好想想自己如何才能活下去,而不是此時破口大罵惹怒了咱家兩位少爺,吳將軍可是吳家僅有的男丁…要是這一脈斷子絕孫…可就不好了吧…”
“呸!”吳佐啐了口放肆的守兵,怒目睜睜道,“叛賊該死,就算我殺不了他們,皇上也絕不會放過他們!皇上一定會殺了你們,殺了你們!”
守兵雖是有些惱火,可又有些不敢扇他,抹去臉上的唾沫厭惡的挪開步子,口中罵道:“死撐吧你,看你活到幾時!”
天空白雲稀稀落落的散去,不過半晌密雲布起,黑壓壓的一片讓人喘不過氣來,幾隻烏鴉啼叫着飛到了樑宮大殿的屋檐上,撲着翅膀審視着宮裡的軍士。吳佐擡頭看着烏鴉,低低笑着輕聲道:“人在做,天在看,竊國者難長久,殷崇旭,你怕是禍到臨頭不自知吶!”
周國,徽城,皇宮,乾坤宮。
臨近子時,寢宮裡,嶽蘅不捨挪開看着心愛兒子的眼神,抱着熟睡的柴桐親了又親,見這麼晚柴昭還沒有回屋,知道他一定還在爲明日出兵的事憂煩。
碧兒給嶽蘅端來一盅燉好的燕窩粥,紅着眼睛道:“阿蘅姐姐真的要走麼?桐皇子怎麼辦,他一會兒見不到您就哭個不停…還有皇上…”
嶽蘅示意封碧兒小聲些,放下懷裡的柴桐拉過碧兒,輕聲叮囑道:“待會兒皇上回來,切記不要說漏半個字。我此行不會有事,最多一個月,也就回來了,好好的怎麼像是要哭了。”
封碧兒拭着袖子抹了抹眼角,看了眼柴桐道:“時候不早了,皇上應該也快回來,我把桐皇子抱出去?”
嶽蘅搖了搖頭道:“今晚桐兒就留在我這裡…你早點去歇着吧。”
碧兒嗯了聲,才推開屋門,見柴昭已經走進了院子,“皇上…”
柴昭像是沒有聽見,目不斜視走進屋裡,面容篤定,但隱隱也有憂慮浮現。碧兒輕輕關上屋門,低聲的抽着有些塞住的鼻子。
柴昭見嶽蘅抱着桐兒,臉上的憂慮頓時散去,低聲道:“今晚怎麼桐兒也在?”
嶽蘅親了親兒子的臉蛋,擡眼看着柴昭輕鬆的笑道:“桐兒晚上哭鬧了好一會兒,這才哄睡着怕折騰醒了他,今晚,桐兒就留在我們身邊睡吧。”
柴昭俯身愛憐的凝視着心愛的兒子,撫着嶽蘅的臉頰道:“當然好,明日朕就要出征,也是捨不得桐兒,今晚就讓朕這個父皇好好疼一疼。”
嶽蘅不動聲色的站起身,執起小火爐上溫着的黃酒給柴昭斟了一盞,吹着熱氣遞到他手邊,“這幾日你天天睡不大好,喝些暖酒可以解乏,身子舒坦些也好入睡。”
柴昭大口聞着酒香,眯眼愜意道:“朕就等着這一口溫酒,知朕者,唯有阿蘅。”柴昭悠悠一飲而盡,放下酒盞環抱住了嶽蘅,迷離的看着她道:“朕明日大早就走,你…就不必去送朕了...”
嶽蘅攬住柴昭的頸脖,柔脣蹭着他帶鬍渣的下巴,輕聲道:“不去就不去,這一趟也去不了多久,是不是?”
“當然。”柴昭肯定道,“朕惦記着你們母子,一定會盡早回來。”柴昭說着話,將嶽蘅拉到牀榻邊做下,揉着她的髮髻按在了自己寬闊溫暖的懷裡,親吻着她的額頭低啞道:“話雖如此…凡是也得做到萬全,阿蘅聽朕說着就好。”
嶽蘅感受着丈夫有力的心跳,順從的“嗯”了聲。
“朕會率三萬精兵往南方去。”柴昭沉着道,“這樣一來,雲都往北到徽城,只不過萬名守軍…如果…”柴昭摟着嶽蘅愈發用力,“如果有變數…雲修會帶着柴家金甲親衛護送你,桐兒,還有長公主往蒼山去。”
——“柴昭…”嶽蘅嗚咽了聲。
“聽朕說完。”柴昭粗糲的手心捂住了嶽蘅微張的脣齒,繼續道,“蒼山澈寒,易守難攻,殷家的人也是奈何不得。朕從未怕過什麼,只是數載前朕不過孑然一身,縱使一死又何妨?今日不同,上天垂愛,朕有阿蘅,有桐兒…朕怎麼能不替你們籌謀妥當?阿蘅放心,朕剛剛所說不過是以防萬一,你信朕,朕一定會凱旋迴朝來見你!”
嶽蘅緊緊握住柴昭的手掌,眼眶溢出溼潤,“你不會有事,誰都不會有事。”
“那是自然。”柴昭扳正嶽蘅的肩膀,盯着她的臉看了又看,捏了捏她的鼻尖笑道,“多少危難都已經過去,你要信朕。”
“我信。”嶽蘅哽咽道,“你從沒有騙過我。這一次也不會。”
柴昭低聲笑着貼住嶽蘅的額頭,觸着她的鼻尖道,“阿蘅的溫酒真是不錯,朕幾日輾轉反側睡不着覺,這會子才說了幾句話就泛起困了。還不快給朕寬衣?”
嶽蘅眉頭微微一動,見柴昭的灰眸真的有些慵懶睏乏之態,酥手伸向他的衿帶,輕輕扯下…
柴昭還來不及換上寢衣,裹着中衣的身子已經沉沉的倒在了牀上,寂靜的寢宮裡響起他均勻安逸的呼吸聲…嶽蘅替他蓋上被子,摸向他的指尖緊緊扣住,憋了一陣的淚水滾落了下來。
“你別怪我…”嶽蘅仰頭看着天花板想忍住淚水,“你守我,護我,愛我…這一次,都由我去做。”
熟睡的柴昭哪裡聽得進牀邊妻子的喃喃自語,低垂的長睫沉寂的覆着灰眸,英俊的面容如刀刻一般凌厲剛毅,不自覺的也攥住了嶽蘅扣着的十指,像是知道她就要離開自己。
嶽蘅俯身覆上柴昭乾燥的雙脣,“你一定…一定不要來追我!除了你,沒人留得下我嶽蘅!”
嶽蘅深吸了口氣,抽出手心站起身,想再看桐兒一眼,可又不忍回頭去看,她怕自己看上一眼就會不捨得落下他。嶽蘅按了按眼角,咬牙徑直朝屋外走去。
屋外守着的婢女嬤嬤早就得了嶽蘅的吩咐,見嶽蘅出來,都齊齊跪在了地上,嶽蘅掃視過衆人道:“皇上明日會多睡一會兒,皇上自己未醒,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驚擾皇上!”
——“奴婢遵命!”衆人齊齊跪地應道。
嶽蘅又扭頭看了眼緊閉的屋門,正要起步離開,偏屋的封碧兒探出了半截身子,帶着哭腔道:“阿蘅姐姐,能不去麼?”才一開口,眼淚已經像斷了線的珍珠般唰唰落下。
嶽蘅含笑搖了搖頭,“照顧好桐兒。我不多久就回來。”
清冷的月色盡數灑在嶽蘅倔強俏麗的臉上,嶽蘅攏緊夜行的黑色斗篷,一頭扎進了黑夜裡。
皇宮側門邊,雲修牽着自己的玉逍遙已經等了一陣,嶽蘅的白龍也跟在玉逍遙後頭,馬蹄不時搓着地上的泥土,鼻子裡粗粗的喘着氣。
暗夜裡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雲修面露喜色,低笑道:“就知道公主一定會來送我,果不其然!”
——“誰來送你了?”柴婧哼了聲惱道,“本宮是捨不得皇后,這纔來送一送,是你想多了。”
“我就喜歡多想。”雲修手背貼着嘴脣嘿嘿道,“想一想也是高興的很,我樂意。”
柴婧不願再理他,走近白龍身旁,憐惜的撫摸着潔白的馬鬃,喃喃道:“白龍,你家主人那麼疼你,你可一定要把她平安帶回來。”
雲修見柴婧不搭理自己,咳了聲道:“公主,白龍不過一匹馬兒,它能保護的了皇后?公主與其指望它,都不如多指望我雲修纔是…”
柴婧白了眼雲修,將白龍往自己拉近了些,不悅道:“馬兒通人性,你個棒槌腦子比得上麼?”
雲修悻悻的撓了撓頭,忽的又笑嘻嘻道:“公主說什麼就是什麼,就要離開我也不想惹公主生氣…這樣,算不算遂了公主的性子?”
柴婧臉一紅,藉着夜色掩飾着自己的慌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柴婧轉身道:“阿蘅來了?”
漆黑的斗篷包裹住了嶽蘅的單薄,裡頭的黃衫若隱若現,襯着她幹練颯颯的身姿。嶽蘅目不斜視的走近柴婧,接過她拉住着馬繮,把頭埋進了白龍茂密的馬鬃裡,“好白龍,休息了這麼些日子,腳力還跟得上玉逍遙麼?”
白龍嘶鳴了聲,搖晃着腦袋撞向一旁的玉逍遙,雲修趕忙將自己的坐騎拉遠了些,瞪着眼急道:“你這個白龍,仗着皇后疼你,還欺負上我的馬了!”
柴婧拉住嶽蘅的手,懇切又道:“可以不走的。你再想想…”
嶽蘅笑着搖頭道:“我決定的事不會變,公主信我。”
柴婧嘆了聲道:“想當年皇上在遼州與你初遇,回蒼山後就一直念念不忘,他與我們說,滄州嶽蘅不輸世上任何一個男子,年紀不大卻犟的要命…皇上愛的是你這個性子,如今要惱的…竟也是這個犟脾氣…我也是無話可說…”
嶽蘅回頭看了眼乾坤宮的方向,按了按柴婧的手心道:“我在皇上的酒里加了些東西…明日不到午時,他一定是醒不過來的,等他醒了…”嶽蘅頓了頓道,“他能想通不再發兵那便是最好,若是他執意還要發兵…你一定要替我勸住他!一定!”
柴婧垂下杏眼道:“皇上的性子你不知道?我哪裡有把握勸得住?只有盡力而爲…”
“公主這句話就夠了。”嶽蘅釋然道,瞥眼看向站立不動發着愣的雲修,脆聲道,“雲修!”
——“在!!”雲修一個激靈急急應着。
“本宮的東西,備下了麼?”嶽蘅故意傲嬌問道。
“都備下了!”雲修摸向白龍的馬肚,掏出金鎏弓晃了晃道,“皇后你看。”
——“還有樣東西呢?”嶽蘅對視着雲修飛揚的劍眉,“備下了麼?”
雲修微微怔住,舔了舔脣角從玉逍遙馬肚裡摸出一匣子東西遞到了嶽蘅手邊,低聲道:“知道皇后此行必定帶着這個,早早也給備下了…給。”
——雲修手裡拿着的,是一匣子青竹削成的竹箭,柴婧有些不解,伸手抽出一支,就着月色細細看去,只見有些粗糙的箭柄上,歪歪斜斜的刻着一個“蘅”字。
“蘅…?”柴婧低低念道,“蘅…這些竹箭,一定是殷崇旭親手替你制的。”
嶽蘅捧起這匣子竹箭,點頭道:“大哥待我情深義重,只盼他珍視這一個蘅字,懸崖勒馬纔是。”
柴婧將手裡的竹箭放回箭匣,又是一聲嘆息,“江山惑人,再深的情意只怕也重不過江山吧。我只希望,我讓你們離開沒有賭錯。”
“時候不早了。”嶽蘅拍了拍白龍的背,“走了!”
——“走嘞!”雲修歡聲道。
二人翻上馬背,夾緊馬肚衝出了半開的宮門,如兩支利箭呼嘯而去。柴婧又追出去幾步,想再喊着叮囑幾句,可夜風瑟瑟吹過,凝住了她的話語。柴婧閉着眼轉過身,一步一步往長樂宮走去…
——“出了宮,雲修就還喊您一聲少夫人了?”
“你想怎麼喊就怎麼喊,駕!”嶽蘅揮着馬鞭道。
“少夫人。”雲修高聲道,“我還是不大明白,此時的樑都一定都成了殷家的人,咱們還見得到殷崇旭麼?”
“見得到!”嶽蘅肯定應道,“一定見得到!”
“潛入樑都我信。”雲修緊緊追着嶽蘅的步子,“可是殷崇旭這會兒準在樑宮籌謀,進樑宮…怕是難於登天吧,我信少夫人的本事,可…”
——“帶着竹箭,就一定可以見到大哥!”嶽蘅清亮的聲音在夜色裡迴盪不止。
——帶着竹箭,就一定可以見到殷崇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