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嫂又與嶽蘅隨意聊了幾句便退了出去,柴昭見屋裡只剩嶽蘅,撣了撣手心的木屑走了進去,纔想哄一鬨兒子,大手已被嶽蘅拉住。
“柴昭...”嶽蘅嘆了聲道,“淮村離雍城不過幾十里...李重元,也是真不顧你我死活了!”
“李重元…”柴昭從嶽蘅懷裡抱起心愛的兒子,帶着鬍渣的下巴輕輕蹭了蹭他柔嫩的粉頰,“我已經料到他會如此。自從我被叔父帶回,就已經是他眼中的攔路虎,就算平日裡他對我言聽計從甚是尊敬,骨子裡…也終是有些妒恨不平吧。”
嶽蘅見柴昭很是平靜的逗趣着兒子,臉上並無半分驚慌失措,試探道:“莫非…你早已經有了對策?”
“我只想和阿蘅落得幾日的清閒靜好。”柴昭靠着嶽蘅坐下,“還有我家桐兒。其餘的,我顧不了許多。”
嶽蘅知道柴昭不想讓月子裡的自己煩憂這些,便也不再追問,見桐兒的嫩臉被柴昭的鬍渣蹭出了紅色,心疼道:“沒輕沒重的爹爹,這你也捨得!”
“男孩子粗糙些也無妨的。”柴昭低笑着端詳着兒子烏溜溜的大眼,柴桐已經長了好幾日,張開的眸子也是與自己一樣遊離於黑白之間的鴿子灰,柴昭越看越歡喜,一隻手緊握住嶽蘅道,“我該怎麼謝阿蘅纔好!”
嶽蘅搶過柴桐小心的安置好,惱惱的看着柴昭零星的鬍渣,撫了撫也覺得磕磣,“坐着別動,我幫你。”
柴昭拂開衣襟端坐好,凝視着嶽蘅笑而不語,一副任由她擺弄的模樣。嶽蘅摸出袖刀,拾起衣袖擦了擦,貼近柴昭的下巴唰唰晃了幾下,見柴昭還是動也不動,頓覺有些無趣,低哼了聲開始了動作。
細碎的鬍渣散落在嶽蘅鋪好的帕子上,嶽蘅烏眼眨也不眨的緊緊盯着手裡的刀片,小心翼翼的颳去殘留,指肚還不忘摸了摸,滿意道:“這樣纔好。”
嶽蘅正要收起袖刀,薄若蟬翼的刀片已被柴昭兩指輕巧的夾住。
“我可是記得…”柴昭摩挲着犀利的刀刃露出笑容,“有人說過,要用這把袖刀剮了我的眼睛…阿蘅記不記得是誰說的?”
嶽蘅驟的鬆開手,瞪了眼他道:“不記得了。”
“阿蘅不記得,我替你記着。”柴昭挑了挑眉將袖刀塞回嶽蘅的衣袖,“這可是咱們之間的秘密,誰也不許說出去。”
才這樣說着,熟睡的柴桐忽的哭出聲來,脣齒咿咿呀呀的像是也有話要說。嶽蘅忍俊不禁轉身去哄兒子,“你兒子可也聽見了,往後這可是三個人的秘密。”
柴昭見妻子滿足幸福的笑臉,就算是在這樣的舊屋裡,嶽蘅的眸子仍和往昔一樣閃亮耀目,柴昭知道——就算這一世只能安居於此,這個女人也會對自己不離不棄,生死不移。
——“少主,你眼中哪裡瞧得見過什麼女人?怎麼遼州一行,連婚事都定下了?”雲修狡黠的擠了擠眼睛,戳了戳柴昭壓低聲音道,“您與我說說,那個岳家的女兒,是不是讓人驚爲天人,可是比天上的雲霞還要美!”
——“生的是不錯,可也沒你雲修想的那麼誇張。”柴婧見柴昭不語,瞥了眼他笑嘻嘻道,“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怕是還沒長開也說不定,大哥,你說是不是?”
——“長沒長開少主也瞧見了?”雲修蹭的蹦起身子,指着柴昭不懷好意的晃着手指,“噢…我知道了!好你個少主,還以爲您對那位嶽小姐一見鍾情,原來…原來是…不得不娶啊!”
見柴婧哧哧笑個不停,柴昭翻下後院的大楸樹,將手裡攥了許久的金羽箭珍愛的收好,灰眸直直看的雲修有些發慌,雲修趕忙憋住笑,“少主莫怪,我胡亂說說,無心傷了少夫人的清譽。”
——“瞧他愛惜那支箭的樣子。”柴婧指了指露在衿帶外頭的金羽,“那是人家給他的信物,箭如其人,明年等嶽小姐嫁進來,還不知道被你家少主寵成什麼模樣呢!”
柴昭幽幽一笑,低啞道:“做了我妻子,我想怎麼寵,就怎麼寵。雲修你若是不服氣,變做個女人瞧瞧,看看能不能比得上我的阿蘅?”
——“嗨!”雲修彎腰笑岔了氣,“我的阿蘅…郡主你聽你聽,笑死我了…”
遼州一別,蒼山的每一個夜晚柴昭都在想——爲什麼只是一眼,自己就認定了那位岳家的小姐,滄州嶽蘅。
蟄伏數載,困苦嚐遍,那一抹無憂笑顏讓他心醉神迷。武帝面前不卑不亢的稚嫩,與紀冥比箭時的頑劣率性,驚鴻三箭劃破天際,射中的豈止那三隻鳥雀。身未動,心已遠,柴昭沉寂多年的心已爲白龍上的黃衫少女所破。
自此,也只有她了。
——“嶽小姐,不過一年,我就會來滄州接你。”
她看着是不情願的,可她卻沒有拒絕。柴昭知道,這個死犟的少女並不討厭自己,她一定,會跟着自己回去蒼山,一生一世。
“想什麼呢?”嶽蘅見柴昭目不轉睛的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臉疑道,“我臉上是沾了什麼東西?”
“不是。”柴昭握住嶽蘅溫熱的手,緩緩貼在自己心口,溫聲道,“阿蘅,如果…如果我袖手天下,不再去理會那些打殺紛爭…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守諾言?”
“你拿命護我,用心守我,你想做什麼,我都跟着你。”嶽蘅不知丈夫所想,閃着星眸一字一句道。
“可我答應過你。”柴昭的心跳緩慢有力,“你與我成家,我爲你復國,你要的錦繡河山,我許給你。而下國未復,仇未報,山河誰主也是莫測,我答應你的事都還沒有允現…”
嶽蘅撲哧一笑,抽出被柴昭攥着的手輕盈的摟住他的脖子,貼着他的耳根輕聲道:“有國無家又如何?山河錦繡,也比不上歲月靜好,柴少主你想多了。”
柴昭快意大笑出聲,揉了揉嶽蘅的髮髻將她按進自己寬實的胸膛。寒風絲絲透過滿是裂痕的磚瓦,可屋裡,卻滿滿的都是溫情暖意。
雍城外
雲修快馬加鞭,單騎疾行,不過三日就到了柴昭嶽蘅出事的淮河邊。雲修還記得,自己率軍離開時走的也是這條沿河的堤岸,可今日回來,原本空空蕩蕩的堤岸上,已經鬱郁種上了綿延半里之遠的蔓陀。
“蔓陀花…”雲修跳下馬背,捻起一片枯黃的蔓陀葉看了看,“是蔓陀…”
——“阿蘅最喜歡的就是這蔓陀花…”
“這會子能做此事的,也只有殷崇訣了。”雲修哼了聲不屑的扔下手裡的枯葉,“有工夫風花雪月,怎麼不見去把她找回來!我呸!”
雲修正要離開,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停下了步子,走近寒風裡就要折斷的蔓陀樹幹,低頭看向早已經枯萎的花蕊。
雲修略微遲疑了片刻,從懷裡掏出一塊汗巾,摳出花蕊裡結下的蔓陀花籽,小心翼翼的攏進乾燥的汗巾,細細的包裹住又塞回懷裡。
“少夫人也說蔓陀難養活,帶回周國又有何用?”雲修懊惱的自語着,“你真是天下頭號的蠢人…”可纔要把汗巾抖開,雲修又是有些捨不得,嘆了聲止住動作,“罷了罷了,帶回去也好,就算不能建功立業,總算還能給郡主帶回些什麼…沒準…能開出花呢…”雲修咧了咧嘴,又按了按心口的蔓陀花籽,回望陰霾下前途叵測的雍城,頭也不回的沿着淮河而下。
淮村,集市。
“老封家是釣到了什麼大魚嗎?”攤主逗着碧兒笑道,“隔幾日就買那麼些個好東西回去,還是你奶奶急着把碧兒你養的白白胖胖,好早些說個好人家?”
碧兒秀眉一蹙,啐了口道:“說也說不到你家去,美得你!”說着將剛切好的豬肉用荷葉包裹住,甩進了身後的竹簍,又尋着鮮果子去了。
——“有說淮河裡藏着金鯉,莫不是被老封家撈上來了?”有人竊竊議論着道。
碧兒白了眼嘀嘀咕咕的鄉親,哼了聲晃盪着步子。
不遠處,一個額束緞帶的黑衣男子已經默默盯了碧兒許久,見這小姑娘像野鴨子一樣靈活的穿梭在集市嚷鬧的人羣裡,男子嘴角揚了揚,恰到好處的尾隨着她歡快敏捷的步子。
走到僻靜無人處,碧兒突然頓住步子,纖腰一扭瞪住後頭那人道:“跟了我半晌了,想打劫你小姑奶奶我麼!”
雲修啃咬着手背低頭一笑,咳了聲道:“在下路過而已,哪有跟着小姑奶奶你了?幻覺,只是個幻覺。”
碧兒叉着腰道:“淮村就這麼大,哪個人我不認得!你明明是外頭的人,跟着我封碧兒,想做什麼?”
雲修聽到“外頭的人”,止住笑又上前了幾步,碧兒看着潑辣,骨子裡還是有些膽怯,碎步朝後挪了挪,警惕的看着雲修不敢眨眼。
“你剛剛說外頭的人…”雲修低聲緩緩道,“碧兒姑娘除了在下,還有沒有在淮村見過旁的外人?”雲修見碧兒漲紅了臉眼神閃爍,又壓低聲音道,“一男,一女。女的…臨盆在即。”
碧兒見雲修腰間懸掛長劍,黑眸炯炯讓人難以逼視,寥寥數語字字鏗鏘,顫着牙齒道:“沒有…沒有見過。”
“扯謊的可不是好姑娘。”雲修身姿不改道,“你剛剛在集市摸出的銀錠子…”
碧兒聽見“銀錠子”,手心不由自主的摸向腰間的錢袋,吞嚥了想喉嚨動也不敢動。雲修看在眼裡,繼續不緊不慢道:“那銀錠子,一錠就夠淮村的船家忙乎十日不止,難不成…封家真是撈到了淮河裡的金鯉?要麼就是…”雲修黑眸一動定在了碧兒驚慌失措的臉上,“要麼就是,你們老封家劫了財,落了人家的銀子!”
“不是的!”碧兒惶急慌忙的擺着手,“是他給了奶奶銀子,讓我給他夫人置辦月子的吃食物件!是賊人劫的他們,不關我家的事,他家的小子,還是我奶奶給接生的呢!”
雲修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了出來——“月子?小子!少夫人生了…是個兒子,兒子!”雲修猛一擊掌,跺着腳歡喜道:“太好了!太好了!”
碧兒見剛剛還恐嚇自己的雲修像是要手舞足蹈一般,剛要啐他幾口,忽的捂住嘴哀嚎了聲:“壞了,什麼都說了出來,回去準被奶奶撕了這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