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
黑色房車平穩的行駛在去往未知目的地的路上。封閉的空間裡,或許是因爲空調開得過大,也或許是因爲突如其來的惶惑,曲希洛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原本溫熱的手腳,正一點一點冰涼下去。剛剛還覺得有幾分炎熱的空氣,此刻被徹底阻隔在黑色的車窗外;原本有些惱人的蟬鳴,也比這種讓人窒息的安靜動聽得多。側頭靠在車窗旁,望着被黑色玻璃浸染過後顯得灰暗衰敗的街景,曲希洛抿脣不語。
司機的技術很好,即使在崎嶇的山路上,依舊感覺不到一絲顛簸。窗外飛閃而過的建築逐漸減少,濃郁的墨綠開始佔據視線所及的每一寸角落。曲希洛斂下有些視覺疲勞的眼睛,轉而觀察起前排的司機。
乾淨利落的打扮,似乎是此刻坐在自己身邊之人對屬下的一貫要求;微有些彎曲的脊背,無意識的透露着習慣性的戒備;骨節分明的雙手操作熟練,沒有絲毫多餘動作;堅決執行主人下達的一切命令,是這類人幾乎不可逆轉的宿命。明明是從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身上的一切卻讓曲希洛感到無比熟悉,那種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冰冷氣息,無時無刻不再提醒他,曾經的他也是這樣一個不允許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偶,一個……殺人機器!
眼角掠過身旁,發現那人正靠在沙發上眯眼小憩,曲希洛索性光明正大的轉過頭觀察起來。事已至此,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再回到從前了吧……想到這裡,曲希洛心中一痛。
那人還是和從前一樣,看不出年齡的臉上,總是帶着顯而易見的無所謂。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蒼白的臉上常年掛着無聊二字,卻也似乎因爲這樣,他才能夠那麼冷酷的下達一條又一條命令。那時曲希洛常常會生出一種,諾大的殺手組織,在身旁這人眼中也不過是排遣無聊的玩具的感覺。
微不可聞的呼吸靜靜暈染在安靜的車窗內,那人的胸膛隨着均勻的呼吸有節奏的起伏。曲希洛看着那人毫無防備□□在自己眼中的大動脈,自嘲的想,就算此刻自己動手,一擊得手的機率也一定是零的吧。量力而行,是曾經那段歲月中的必修課。一個成功的殺手,要懂得以最高效對自己傷害最小的方式,來終結目標的生命。同歸於盡,往往是不得已而爲之的下下策。畢竟培養一個頂級殺手所耗費的心力絲毫不比培養一個傑出菁英差,所以作爲頂級殺手的他們,所接收的訓練裡有一條就是決不能以卵擊石。量力而行、以智取勝纔是上策。
曲希洛不知道這人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目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幾乎可以肯定,自己的一切,應該早就在身旁這個男人的掌握之中了。自己昨天去參加伊藤龍之介的宴會本來就是個偶然,被自家老哥帶到輕井澤更是不可預知的事情,如果不是事先就知道自己的行程,那麼就是自己早就被這個男人盯上了。想到這人出現時自家老哥纔剛離開,曲希洛幾乎不能剋制從心底泛起的戰慄——如果老哥出了什麼事,他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想到這裡,曲希洛的心底涌起一陣恨意。當初自己叛逃組織時,是在這個男人的默許甚至是協助下進行的,他不明白這個男人爲什麼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那麼艱難纔得到的幸福,就算是死他都不會再放棄!曾經失去過一次是因爲自己的弱小和無力,但如今不同!他已經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和守護自己的幸福!不管是誰,如果破壞了這份幸福,就要做好下地獄的準備!
有了這破釜沉舟的心思,曲希洛反而放鬆下來,也靠在沙發上養精蓄銳起來。既然自己現在還能好好的和這個男人坐在一起,那麼至少說明,自己的安全暫時無虞,索性養好精神,到時候也好見招拆招。
暮色四合時分,一行人終於到達目的地。男人自始至終未置一詞,曲希洛也只好跟着男人下車。蒼木扶疏之中,佔地頗廣的日式古宅恰到好處的和山體融爲一色,絲毫不見突兀的掩映在崇山峻嶺之中。這處古宅似乎有些年頭了,牆角陰暗處爬滿了青苔,向人無聲訴說着古宅今時今日的沒落。
曲希洛正留心觀察周圍時,門內已經有人迎了上來。一行人進入古宅後,男人丟下一句“去休息”後,留着依舊駐足在原地的曲希洛,徑自不見了蹤影。男人走後,一旁管家模樣的中年男人示意曲希洛跟好。曲希洛斂下眉眼,安靜的跟着中年男人來到一處臨水建築。這裡,就是他今後要住的地方。
中年男人是個典型的日本人,態度溫和又帶着疏離。交代了些諸如屋後有溫泉,壁櫥裡有換洗的衣物,晚上幾點開飯之類瑣碎的問題後,中年男人微微欠身,轉身離開。
夕陽西下,雖然已經是夏季,但山中的溫度比山下要涼的多。在這不知名的山中,目之所及均是濃的化不開的墨綠,天空延伸到很遠,斑駁的樹影裡,烏鴉沙啞怪異的叫聲仿若嬰兒哀慼的哭啼。一陣風吹過,曲希洛打了個冷顫,才發現背後的襯衣早已經被汗水浸溼。
拉開壁櫥,找到浴衣後,曲希洛來到屋後的溫泉。溫熱的水氣和着濃郁的硫磺味撲面而來。清洗好身體後,曲希洛踏入溫泉,把身體全部沒入有些燙熱的溫泉水中後,靜靜思考。
雖然不能確定這裡的具體位置,但從汽車行駛的時間判斷,距離輕井澤應該已經有一段距離;身上手機手錶之類安裝了GPS系統和通訊設備的電子產品,並沒有被收繳,可見那個男人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和外界取得聯絡。而他也的確不會和外界聯絡,畢竟如果被家人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最擔心的人反而會是自己;剛剛已經觀察過周圍的環境,不說山中地形繁雜,單說這處古宅的大門自己都未必能走得出去。剛纔來這處臨水小築的路上,所見到的人無一不是步履輕盈,落地無聲,可見這裡藏龍臥虎,憑藉一己之力,想要從這裡逃出去幾乎是天方夜譚;最讓曲希洛擔心的是,只怕自己的一切信息早已被那人掌握,包括自己最大的弱點……
想到這裡,曲希洛愈加煩悶。自己還是太過天真了,就算費盡心機,也還是那麼容易就再次落入他人掌心。只是他不明白,那人把自己囚禁在這裡要做什麼?當初之所以能夠神不知鬼不覺的脫離組織,說到底還是在那人的默許甚至協助下進行的。憑那人的能力,被組織發現的機率可以說根本不存在,所以肯定不是因爲東窗事發。
難道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利用的地方?曲希洛自嘲的想着,雖然名義上他確實是個王子,但伊利斯公國的繼承人根本不可能是自己,就算那人真的有所圖謀,自己一個掛名王子也根本無能爲力……
還是想不通。
那麼索性,便不去想了。
那人在日本停留的時間肯定不會過久,他想要什麼,自己早晚會知道。
換好浴衣,曲希洛靠在門邊,看着古宅中逐漸亮起的燈火出神。
“曲少爺,晚飯的時間到了,請跟我來。”之前給曲希洛帶路的中年人再一次神出鬼沒的出現,曲希洛從榻榻米上站起來,整了整浴衣的衣襬,跟着那人在古宅裡穿梭。
夜晚悄然降臨,雖說夏日裡晝長夜短,天邊還殘留着些落日的餘暉,但古宅裡此刻已經一片燈火通明。曲希洛跟着中年人,邊走邊細心留意着周圍。經過的庭院裡幾乎都是人跡罕至,木屐踩在鵝卵石鋪成的小徑上,發出有節奏的“嗑噠、嗑噠”聲。
再見到那人時,他已經換上了一身深藍色浴衣,臉色比之前好了很多,眉眼間的無聊似乎也淡了不少,曲希洛幾乎可以肯定,他現在心情很好。
看見曲希洛來了,那人淡淡出聲:“坐吧。”
曲希洛依言盤腿坐在自己的飯桌後。待曲希洛坐定後,兩人雙手合十,低聲說着“我吃了”,便再沒有多言。
雖然置身早彷彿平安京時代的古宅內,享用着無論在視覺上還是在味覺上都能讓人感受到那份優雅的懷石料理,但曲希洛卻根本食不知味,精神一直高度緊張,身體也時刻蓄勢待發,不斷機械的重複着進食的動作。
一頓飯總算在死亡般的寂靜中結束。曲希洛剛要鬆口氣,就發現那人向自己看來,剛要放鬆下來的神經立刻又一次緊繃起來。
下意識的低頭,曲希洛直覺不想與那人對視。
半晌,那人的聲音終於響起,“天色不早了,下去吧。”一如既往淡淡倦倦的語氣。
曲希洛一愣,心底的疑惑如漣漪般層層擴散,但終究沒有說什麼,安靜的退下了。
看着曲希洛在燈火中忽明忽暗的背影,靜坐在桌旁的男人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懊惱。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