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盜洞裡就閃爍起微光, 一個人從黑暗處走了出來,手裡擎着一朵會發光的小白花。
那人身量單薄,連喉嚨處也只是略有起伏, 看起來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氣, 他長髮綁了一頭的細辮, 又在腦後束成一把, 形貌昳麗, 左半張臉上帶着個鬼臉的木雕面具,面具笑盈盈的,人也笑盈盈的, 一隻葡萄似的右眼又大又靈,黑白分明, 討人喜歡極了。
如果不是眉心有一個血洞, 這人就像電視上那些頗有異域風情的少年偶像。
宣璣皺着眉打量, 又看了看盛靈淵——來的這位是誰,他不知道, “阿洛津”這個名字他以前沒聽說過。但那山羊鬍說,棺材裡的“屍體”眉心被釘在棺材上,而這位的眉心又恰好有個血窟窿,十有八/九,水潭裡的棺材就是這位的寢室了。
最近到底是怎麼回事, 流行詐屍嗎?
這裡是巫人塚, 外面有四萬多具屍體睡大通鋪, 就這少年自己有“單間”, 可見是個萬惡的統治階級。
盛靈淵剛纔提起過, 巫人族裡管事的叫什麼來着?
宣璣問:“你是巫人族的首領……還是那個什麼‘聖’。”
面具人既是古人,又是外族人, 大概屬於連他那時代的“普通話”都說不好的,更別提宣璣這種現代風格。他應該沒聽明白,一歪頭,睜大眼,臉上露出認真的好奇神色。這是個很孩子氣的動作,多見於幼兒園文藝匯演。十二歲以上人士做出這種學齡前動作,要麼像傻子,要麼像神經病。
可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個詭異的面具人身上,卻有種說不出的自然。
就好像……他天真無邪得很有說服力。
“首領。”盛靈淵替那人回答,“他是巫人族的最後一任首領,阿洛津。”
阿洛津聽懂了自己的名字,眉開眼笑,露出了一對活潑可愛的小虎牙。
宣璣用餘光看旁邊的大魔頭:“你認識他?他到底是活人還是死人?”
“你說呢?”盛靈淵瞥向他,宣璣的翅膀展不開,只能委屈地合在背上,盛靈淵的目光從合攏的翅膀上掃過,目光冷淡,像是一眼也不願意多看一樣,“陰沉祭召喚出來的,你說是什麼。”
宣璣一身冷汗,暗暗打開了眼睛裡的《千妖圖鑑》,《千妖圖鑑》這回沒掉鏈子,非常快地給了他答案:人魔。
又一個人魔!最近人魔是開始批量生產了嗎?
宣璣心裡一動,略微側頭,用《千妖圖鑑》對準了盛靈淵。
然而《千妖圖鑑》的紙頁間再次一片空白。
宣璣暗歎口氣,倒不意外,他這本破圖鑑不知道什麼毛病,一碰到這個盛靈淵就跟中病毒似的,上次它吭哧半天,先說大魔頭是塊玉石雕的人偶,半天以後又說他是人魔,這次……
就在他暗自抱怨的時候,《千妖圖鑑》上模模糊糊地浮起字。
這次好歹比上次反應快了點,宣璣連忙定睛細看,只見《千妖圖鑑》上猶疑半晌,跳出了一個字:劫。
宣璣:“……“
什麼鬼!這破玩意兒百分之百是中病毒了!
盛靈淵的手撐在盜洞潮溼的石壁上,聽見不遠處詭異的面具人用三千年前熟悉的語氣說:“見到我高不高興呀,靈淵哥哥。”
“恍如驚夢。”盛靈淵喃喃地回道,他怔了好一會,嘆了口氣,朝那影子伸出手,虛弱下去的聲音更像情人的耳語,溫聲道,“阿洛津,過來,我看看你。”
這段是用巫人語說的,宣璣聽不懂,但可能是被魔頭坑多了,一聽這千迴百轉的溫聲細語,他就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半步,感覺這位又沒憋好屁。
阿洛津卻沒有他這麼機警,聽了盛靈淵的鬼話,他呆呆地望向裹着枯草袍的男人,半張臉上竟浮起了紅暈。接着,那紅暈又上浮,泛到了眼圈處,連左臉的面具也變成了哭臉,委屈地說:“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裡,不知道過了多久,被那些人用陰沉祭文強行喚醒。我想出去看看……可這是哪啊?這還是東川嗎?爲什麼東川會有這麼多凡人啊?他們說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盛靈淵柔聲說:“嗯,我知道。”
“我一直跟在那個人身後,”阿洛津一指山羊鬍的屍體,“後來感覺到了你的氣息,所以一把把你拉了過來……靈淵,真是你,我……我是做夢嗎?我好想你啊。”
盛靈淵頭沒動,眼皮緩緩地往下一點,又睜開,用眼睛“點頭”,又幾不可聞地應:“我知道。”
阿洛津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來,“靈淵哥哥,族人們呢?”
那一瞬間,宣璣在大魔頭的臉上看見了一閃而過的悲意,快得讓他覺得自己看錯了。
阿洛津像是受了什麼蠱惑,緩緩握住了盛靈淵朝他伸出的手,哀怨地小聲說:“外面多了好多好玩的東西,他們在幹什麼,我也都看不懂,但牆上的畫會動,路上跑的鐵蟲子嗡嗡作響,到了晚上,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燈,滿街都是甜味,好像天天都有集市,比年節還熱鬧……”
阿洛津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他們都好快活啊,靈淵哥哥。”
盛靈淵喉嚨微動,握緊了他的手。
宣璣雖然聽不懂巫人語,卻讀得懂空氣,直覺先一步示警:“小心!”
話音沒落,阿洛津面具上委屈的表情陡然變得猙獰起來:“可他們憑什麼這麼快活,我好恨……”
他背後突然涌出一大團花藤——就是山壁上會“流血”的品種,挾着不祥的香風,撲向盛靈淵,並捎帶了個宣璣。
宣璣抱頭鼠竄:“臥槽!”
而幾乎是同時,盛靈淵猛地把阿洛津拽了過去,閃電似的扣住了他的喉嚨,阿洛津比他矮大半頭,被他重重地抵在牆上,雙腳離了地。花藤捲上他的手,所經之處立刻皮開肉綻。盛靈淵卻不知道疼似的,看也不看身上的傷口,嘴裡無聲地念了一句什麼,身後響起了蜂鳴聲。接着,幾根漆黑的長釘從潭水中飛了出來,每一根都足有半尺長,盛靈淵抄手接住一根,迅雷不及掩耳地直接楔進了阿洛津的眉心,穩準狠地把那面具人怨毒的表情楔在了原地!
血濺在他下巴和脖頸,接觸到的地方像是給燙傷了,“呲啦”一下落一串血痕,接着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癒合。
盛靈淵的表情紋絲不動,依舊充滿憐愛似的,在那面具人耳邊輕輕地說:“不開心就閉上眼,別看了。”
宣璣:“……”
他剛纔到底在提醒誰小心?
這分明是兩個狼人互相撕咬!
阿洛津面具上的五官放平了,目光空洞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盛靈淵,斷斷續續地喃喃道:“我一睜眼……看到你,還以爲這是夢,可原來……不是夢。”
盛靈淵沒回答,手腳麻利地將幾根長釘分別楔進了阿洛津的四肢。
“你是真的,陛下。”阿洛津突然換成了遠古的雅音,“除了你,誰還能這樣沒心沒肝?誰配爲這個無情人皇?”
宣璣聽懂了這句雅音,並捕捉到了他最後的稱謂,一瞬間,他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盛靈淵的背影,懷疑自己的耳朵跟《千妖圖鑑》一起中了病毒。
他古語聽力過不了四級,但……沒聽錯的話,這小子方纔說了“人皇”?
最後一枚長釘穿過阿洛津的身體,“嗆”一聲楔進石中,詭異的面具人不動了,四下一片死寂,宣璣只聽得見自己狂跳的心。
“你……”他注視着盛靈淵,剛說一個字,又下意識地改換了敬語,“您……”
下一刻,山洞突然震顫起來,打斷了宣璣的話,狹小的盜洞兩頭塌,兩人躲都沒地方躲,一下被扣在了裡頭。
一陣癲狂的大笑從四面八方響起來,居然是被釘在石頭上的阿洛津的聲音!
地面上,楊潮盤膝坐在車後座,入定似的閉着眼,手裡捏着宣璣落下的手錶,開車的老羅跟平倩如都不敢吱聲,唯恐打擾他“溝通宇宙”。誰知楊潮跟“宇宙”他老人家聊起來沒完沒了,眼看過了飯點,平倩如實在餓得心慌,小心地從兜裡捏出一顆堅果,飛快地往嘴裡一扔,楊潮忽然睜開眼,平倩如立刻不敢嚼了。
楊潮:“姐,給我吃點行嗎?”
平倩如:“……”
她把一整袋堅果都塞到楊潮懷裡:“怎麼樣?感覺到什麼了?我們近了嗎?”
楊潮也是個特能,但善後科的特能人,是有八/九都是雞肋,他勉強屬於“精神系”,但不是畢春生那種輔助戰鬥型的,他是感覺很靈敏,能感覺到身邊人強烈的情緒,還能大致通過物品感知物主的位置與身體狀態——當然,該特能由於準確度遠不及工作犬,沒機會經常用,所以技能越發生疏。
“唉,說不好,你也知道,我時靈時不靈的,剛纔一下子突然又什麼感覺都沒有了。”楊潮愁眉苦臉地說,“要不就是咱們開過了,要不就是……”
“呸呸呸,”平倩如打斷他,伸手拍老羅的座椅背,“肯定是開過了,羅哥,快調頭!”
“調什麼頭!高速公路不能調頭!增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到,”羅翠翠極富自知之明地抱怨道,“靠我們幾個找宣主任……我們要是能靠得住,還在善後科混什麼呢?”
這時,楊潮的電話響了。
ωwш ⊕Tтkд n ⊕¢ 〇 “喂,肖主任……”楊潮聽了片刻,猛地坐直了,“肖主任把‘風神’派來了,讓咱們發定位!”
幾乎同時,蓬萊會議室裡,月德公手機也震了一下,穿黑中山裝的老頭藉着喝水,拿起來看了一眼,見有人給他發了一條微信:“異控局要搞小動作,‘風神’的專機剛在東川機場落地。”
月德公不動聲色地回覆:“那又怎麼樣,我們身正不怕影子斜。”
過了一會,對面發了一條飛快撤回的信息:“師父,他們下了飛機,好像直奔咱們‘礦場’的方向去了,怎麼辦?”
月德公臉上倏地掠過陰影。
所謂“礦場”是一個古墓,東川地區月德公一派的老祖宗們留下來的寶藏,傳到月德公這裡,古墓的上層已經挖得差不多了,再往下走就是禁地了——據說凡是下去的,沒有一個能活着上來。
特能都比普通人敏銳,不用叮囑,也能感覺得到禁地危險,因此月德公從小就沒有動過去一探究竟的念頭。反正僅僅是外圍的一點東西,已經足夠他們受益好幾輩人了。那裡有無數古籍,其中很小一部分是古漢語寫的,更多的則是一種讓人毫無頭緒的鬼畫符,月德公他們曾專門組織了一幫語言學家,試圖破譯這些鬼畫符。至今只破譯了一小部分,還不足以讓他們看懂那些艱澀的文字。僅僅只是能看懂的部分,就已經讓他們獨霸東川,在無數同行中鶴立雞羣了。
古墓裡除了古籍,更珍貴的是一些古老的“咒術”。
“咒”這個概念,是那些出土的古漢語典籍裡記載的,誰翻譯的已經不可考。“咒”的強大之處在於,只要有合適的道具,連普通人都能用,其中有一些殺傷力非常強,但神奇的是都有對應的解法,解咒之後,一點後遺症也不會留下。
這纔是月德公他們這一派興旺發達的不傳之秘。
自古人們求神拜佛,都是有事纔去,風調雨順時,河伯土地的神廟總要荒草叢生。貓要是把老鼠都抓了,離被請出家門也不遠了。七十年沒有戰事、沒有大天災,大多數人都安居樂業了。偶爾出點什麼事,異控局那些人還老以“安全部門”的姿態出來插手,他們敢情吃皇糧,有公家開工資,背靠納稅人,可“月德公們”得自給自足。
月德公座下一呼百應,門徒萬千,那不是靠西北風能養活的。
太平盛世,“大師”沒有用武之地,讓又神秘又高高在上的“大師們”上班掙錢,那當然萬萬不行。討生活不容易,月德公們只好能者多勞,一人分飾兩角——把害人的壞胚跟普度衆生的“救世主”一起演了。座下弟子們先下咒害人,再自己出來解咒收錢,大佬們心裡都有數。
月德公的目光在會議桌上一掃,這差不多已經是業內潛規則了,真翻出來,誰也甭想跑。
月德公把搪瓷杯子輕輕地放在桌上,心想:敢來,就留下別走了。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指示給弟子,手機上突然彈出了一條新聞:“長寧省於11:19分發生4.2級地震,震源在東川,震源深度0公里。”
“師父,”徒弟的信息先一步發了進來,“‘礦場’剛纔地震了!”
宣璣的腳此時就踩在“震中”上,盜洞坍塌的瞬間,他就做好了被砸個滿頭包的打算,誰知腳下一空,他不知道摔到了哪裡,周圍一片漆黑。
微風捲過,泥土的芬芳撲面而來,夾雜着細碎的鳥鳴和蟬鳴聲。
還不等宣璣捏一個火苗出來照亮,不遠處就有人提着火把匆匆跑了過來,穿着打扮和那個詭異的阿洛津很像,一口吱哇亂叫的巫人語。
宣璣伸手攔他:“哎,您等……”
那人卻從他身上“穿”了過去,徑直奔向小路盡頭的木屋。
宣璣:“……”
這什麼恐怖片情景,是他死了還是對方死了。
這時,一隻手忽然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宣璣本能地縮肩轉身,挾着火光的手指抵在對方脖子上,火光照亮了盛靈淵沾着血跡的臉。
“這是什麼地方?幻境?你……”宣璣驀地想起方纔阿洛津說的疑似“人皇”的詞,語氣下意識地尊敬了三分,“您到底是……”
什麼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