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知道婁總既然開口,應該事前已經和伊萬卡商議過或者徵求過對方的意見。
爲什麼不送伊萬卡去其它部門,偏偏在這個敏感的時候,送到沃爾夫這裡“加強”人力呢?
“看起來大家都在出招,不過婁大勝這招很獨特。”魏東偏頭看陳蘭,對方聳聳肩似乎在表示這不關我的事。
“他找你,不會只是因爲伊萬卡調動的事情吧?”
“當然不止這個。”陳蘭於是就把在浴室裡他倆的談話內容,包括婁總很肯定韓冬手裡有個能確定託尼違規的證據等等,向大魏和盤托出。1
“沃爾夫,我確認下啊。”魏東想了想,努力理順這裡邊的內容:“婁大勝的意思首先是很肯定證據的存在,其次他不希望高層團隊過分動盪,所以找到你尋求支持。
如果你可以幫他,那麼他就在全體合夥人會議上贊成只處分託尼個人餘者不問,而同時提出賦予人力更多權限並增加其編制的提案。是這樣嗎?”
“正確。”陳蘭回答得理直氣壯,彷彿自己沒做任何理虧的事情,事實上他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理虧之處。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魏東又想了想,喃喃地連聲說。
陳蘭看着他,心裡忽然有點虛。他還從未見過大魏這個樣子,在公司困難的時候沒有,在單子難做的時候沒有過,在和客戶關係緊張時也不曾有。
魏東幾乎把腦袋痛苦地埋進兩膝中間去,用手捧着腦袋,就這麼一動不動。“呃,你沒事吧?”陳蘭問。
他有些緊張,偷偷朝屋裡張望,好像小獵物路遇大怪獸,正四下裡爲自己找退路。他甚至有點擔心,這傢伙會不會因爲惱恨,突然暴起把自己痛扁一頓?
然而魏東還是蠻理性的。他嘆口氣緩緩擡起頭,用手掌搓搓臉努力讓自己振作些。然後緩緩說:“沒辦法,這事兒是託尼自己找的,他自己走的路自己要背這個結果,別人都替代不得,也沒法幫他躲過去。”
“就是嘛。”陳蘭鬆口氣,迭聲應道。“兄弟你這樣想就對了。現在重要的不是保託尼的位子或面子,而是保住你和莎莉不受這件事的影響。
船長沒了,只要大副和水手長在,船還能保證方向繼續朝目的地走,否則船上其他人可怎麼辦呢?這是個棄子保局的事情,沒辦法的辦法呀。
你也清楚婁總和我其實不是一路人,他幹啥上趕着請我?我選擇去洗浴中心就是看看他究竟什麼心思、決心多大,大到能讓他咬牙奉陪?
現在看來這利益的力量還真不小,”陳蘭笑起來:“至少他爲了公司這份分紅能做出這麼痛苦的犧牲來和我亮底牌,倒也算對企業忠誠了。”
“婁大勝纔不會是這樣的人,”魏東皺眉說:“這傢伙只在乎自己能得到的利益利潤。不過……,就他在公司佔有的那點份額,你覺得值得他捨身相陪?”
他說着眼珠轉轉,搖搖頭:“不對,當年韓冬欠那麼多債的時候,公司搖搖欲墜他婁大勝都沒這麼上心,現在怎麼突然轉性了?他幹嘛這麼起勁召集合夥人大會?”
陳蘭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聞言一愣:“你什麼意思?人家都在公司紛紛議論這件事,傳到他婁總耳朵裡也是可能,出於公心和老資格,他召集會議很自然呀?”
“不對,婁大勝纔沒那麼……。”魏東話說半截忽然停住了,用手指輕輕點擊着沙發扶手。
過了好一陣才擡起眼,有些猶疑地看向陳蘭說:“有個猜想,僅僅是猜想啊。你說會不會韓冬爲了把託尼搞下去,私下裡見過婁大勝,然後給他許了什麼咱們不知道的好處?
如果這樣的話,婁大勝惦記着好處帶來的收益,所以從原來的無所謂突然積極起來。
他現在提出來不希望公司動盪,傾向於處分託尼一人不波及其他,就是用提高人力地位這個你感興趣的砝碼來換你對他的支持,因爲他不想讓自己太突出,因爲他想要找個幫手,因爲他擔心我和莎莉不會站在他那邊!”
“唔,有可能!”陳蘭點頭:“至少,這很符合婁總的人物形象啊。而且韓冬找他也說得過去,畢竟咱們幾個裡婁總在這家公司資格最老,跟韓家最早,理論上說感情也應該是最深的嘛!”
聽沃爾夫這麼一說,魏東就更覺得自己的推論有些八九不離十了。這死老道,竟然在背後和姓韓的拉拉扯扯!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幾個不也是私下裡嘀咕沒帶人家玩麼,又怎能怨憤對方呢?
不過……,這裡頭還是有點不大對勁。他幹嘛這麼積極地要把伊萬卡推銷給沃爾夫,真心爲她好,還是有別的考量?
對此,陳蘭給出兩種可能性:要麼是伊萬卡不想在婁大勝身邊待着,打算另尋出路所以託婁總幫忙活動活動,要麼是婁大勝突然不想要她了所以找藉口推給人力。
聽他的分析魏東立即又腦補出第三種可能,如果是兩者都有呢,伊萬卡自己有意願,然後婁大勝順水推舟還兩頭落人情?
陳蘭一琢磨對啊,確實有這種可能。問題是……,伊萬卡做了些什麼,讓婁總突然就不待見,以至於急着趕她離開自己?
兩個人對視一眼,都覺得這件事上存在一個大大的疑問!
“不提老道了,說說你自己。你究竟怎麼考慮的?前期我們只顧把事情捂在小圈子裡,也沒來得及問你意見。這裡我和託尼、莎莉都給你道個歉。
你說必須重視人力,通過這事我們都看到了你說得有道理。想想挺可笑,自詡人力的專家,卻沒把自己公司的人力當重點,這是個很大的錯誤。
不過糾正是後面的事,當前問題要如何面對、怎麼配合?我希望瞭解你的意見和態度,咱們儘量達成共識,調整步伐、共同進退!”
魏東誠懇地說完,看向沃爾夫,心裡有點打鼓不知他會如何回答。
陳蘭自然聽出了魏東的意思,他沒急着回覆,反問道:“你先告訴我,你和莎莉怎麼想的?是要死保託尼擊退一切來犯之敵,還是怎麼?”
“本來我是要反擊回去的,可託尼自己不想再留在這個位置上了。”魏東苦笑:“再說你剛纔也講到婁總說人家捏着證據,這事遮掩看來已經沒用,倒不如承認下來。”
“因爲遮掩的話,可能莎莉和你也要受牽連。託尼承認並且擔責可以避免波及你倆。”
陳蘭不客氣地盯着魏東,見他猶豫了下輕輕點頭認可自己,便接着說:“你們要是這樣選擇我覺得是對的,反正事已不可爲,何必多兩個殉葬的呢?”
魏東心裡有些驚訝,他從未想過陳蘭也能這樣頭頭是道地分析問題,一時讓人忽略了他那套帶點柔媚的作態。
“我並不像你們和託尼走得那麼近,”陳蘭抱着肩微笑:“勤懇做事不代表我忠心耿耿且沒有自己的意見、看法。託尼是個很有激情,也很理想主義的人。
他在業務上沒說的,帶地產部門連續三年突破記錄有目共睹。可我還是認爲他有些理想化了,用在二十人團隊身上的經驗不能用在二、三百人的公司管理上。
你們提倡的自覺、積極、主動、分享都是好文化,可我們不是外資公司,這裡的水土是不一樣的。好東西拿來了就一定要本土化,不能指望它自己生根。
你沒見你手下能夠適應、融合這些文化,可查理的傳媒部門卻在利用它的漏洞?
同樣的工具,放在不同領導手裡,出來的是不一樣的結果。那外地的那些分公司會用成啥鬼樣子,能想象嗎?
這就是我一直講要重視人力的原因。因爲在中國,任何東西都需要有政策配套制度來管理纔不至於出現渙散,纔是上行下效而不是陽奉陰違。
過分強調員工‘自覺’其實就是理想主義。
再說託尼這次的事情。他自己立規矩說不能如何,但卻沒人監督執行。人力部門白有個名稱,只能做個發工資、記考勤的工作,連考覈權都沒有。
行業部門經理既是會計又當出納,看上權力大得很,實質成了各管各的。誰敢說這裡面沒有灰色,沒有問題?
除去部門負責人外,每個合夥人和自己愛用的顧問、助理又形成小圈子,合夥人之間暗地傾軋、較勁,人力卻沒有組織管理、調節的權力,只能從情理上疏導、勸解,力度完全不夠。
而且說是裁決權在經管會,你們幾位整天忙自己的事情,哪裡顧及過這些?即使有些事就算到莎莉那邊,完全是她憑藉威望壓下去而非按制度合規裁決,怎麼保證人家心服口服?”
陳蘭一口氣說了小半個鐘頭才因爲口渴停下來。在他喝水的當口魏東開口插問:“那麼說了這麼多,你的意思是?”
“我認爲,咱們現在不應該再擴大了,而應該審視自己,注重修煉內功。打鐵還需自身硬,只有管理跟上,再輔以企業文化的融合,擴大才能有意義,長久且可持續。
不然,它就是塊看上去蠻不錯的生口鐵,一用就完蛋,沾水就生鏽!難道這纔是你們想要的企業?”蘭花兒攤開兩手大聲問。
魏東呆住了,他覺得好像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讓他打了個激靈。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沃爾夫的問話問自己:“是啊,這是咱們追求的嗎?”
正所謂“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不論是託尼積極推進的合夥制分公司,還是韓冬不惜奪權要達成的上市計劃,他們眼裡都看到的是智亞目前“烈火烹油”般的現狀,只有這半個人的蘭花兒,卻冷靜地說出了繁榮背後的危局。
當前這個位置是魏東工作以來達到的最高點,也是他自信心的高峰。這個時候他從未想過危險,沒想過智亞有天可能倒下這種話題。這怎麼可能呢?
當然,這不能怪他。一個剛過三十歲就成爲知名獵頭公司經營合夥人,相當於副總裁位置的青年,他缺乏必要的歷練和經驗,缺乏對社會風險的認識和必要的冷靜。
魏東得意於指點朱莉這樣的後勁同僚,穿着傑尼亞和各種公司的老總們寒暄、交往,享受着同行羨慕的眼光,然後輕鬆拿到業績和提成。
他這個年齡就已經做到了比自己長十來歲老獵頭才能望及的地步,他沒理由不得意、不驕傲。
但是今天,他被沃爾夫這番話給澆醒了。“別以爲有多了不起,再大的事業也有頃刻坍塌的可能。”
他瞬間覺得有股寒氣從後背升起。看來複雜、棘手的,恐怕還不是韓冬奪權佔位的事情呢!
當智亞繁榮的時候,要收編大批願意加入的小微獵頭團隊其實不難,難的是如何像沃爾夫說的那樣使他們置於統一制度管理之下,並且讓企業文化貫徹到新團隊中去。
一個欠乏凝聚力的核心束縛不了遊離電子太久,他們會被其它更強大的核心吸引而再次遊離出去。這個凝聚力可不僅僅是品牌和客戶啊!
也許我們太在意輸贏、成敗,權力和利益的交換、分配,卻忘記了自己真正應該關心的事情?
這麼一想,魏東真的警醒了。
現在他已經明白,其實對託尼的處分已經不是那麼重要,只要姓韓的不搞擴大化,不借機整治其他和託尼走得近的人,只要是依規裁決就可以接受。
沃爾夫話裡的意思很明白,現在需要思考的其實是後託尼時代,這些依然在位經營企業的人要做什麼、怎麼做、如何實施以達到改進管理的目的?
那天夜裡魏東很晚才從陳蘭家離開。他不僅瞭解到他的態度、想法,而且深深地被這個本來不爲大家所重視的人所打動。
“沃爾夫,”在門口他轉過身來向對方鄭重其事地伸出右手:“謝謝你的時間,你讓我明白了很多。”
“搞什麼呀?”陳蘭眯起小眼睛來,開玩笑地瞧着他:“別告訴我你想拜師了。”
魏東被逗笑了,他搖搖頭有些感慨:“早點和你溝通就好了。古人說‘三人行,必有師焉’,果然如此。我想說,這件事上你的表現,很爺們!”
“嗯,感覺到誠意了,都不叫咱蘭花兒,改用沃爾夫稱呼啦。”
陳蘭呵呵一笑,馬上又收斂起來,抄着手語重心長地說了句挺哲理的話:“有的時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世界的全部或者事件的真像。老弟,慢慢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