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郡望京兆杜陵（今陝西西安市長安區東北），祖籍襄陽（今屬湖北），生於河南鞏縣（今屬河南）。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進士不第，天寶六載（747）應制舉未中，十載（751）因獻賦而待制集賢院。十四載（755）擢河西尉，不赴，改右衛率府胄曹參軍。此年十一月安史亂起，流離逃難。後聞李亨即位，於肅宗至德二載（757）四月奔鳳翔，授左拾遺。乾元元年（758）六月，貶華州司功參軍。次年七月棄官往秦州，經同谷，抵成都，建草堂。代宗寶應元年（762），避亂至梓州、閬州，廣德二年（764）返成都。嚴武表薦爲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永泰元年（765）三月離成都至夔州，大曆三年（768）正月出峽，漂泊江陵、公安、嶽州、潭州、衡州。五年冬，病逝舟中。杜甫詩名卓著，與李白並譽爲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雙子星座。詩歌堪稱一代詩史，風格沉鬱頓挫。杜文今存二十二篇，多表狀碑誌，賦六篇。“三大禮賦”（《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有事於南郊賦》）、《封西嶽賦》語言壯偉雄俊，當時有名，然力擬漢賦，缺乏獨創。《雕賦》《天狗賦》，詠物寄意，篇幅短小，頗能代表杜甫辭賦成就。
仇兆鰲《杜詩詳註》卷二四：“序言天寶中，其年次先後不可考矣，今以類相附，故編在《雕賦》之後。”杜甫詠物賦集存僅此與《雕賦》兩篇。仇兆鰲以爲《雕賦》當作於天寶十三年（754），“公三上賦而朝廷不用，故復託雕鳥以寄意。其一種慷慨激昂之氣，雖百折而不回。全篇俱屬比喻，有悲壯之音，無乞憐之態。三複遺文，亦當橫秋氣而厲風霜矣。”《山海經·西山經》：“（陰山）有獸焉，其狀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
天寶中，上冬幸華清宮［1］。甫因至獸坊［2］，怪天狗院列在諸獸院之上［3］。胡人雲：“此其獸猛健無與比者。”甫壯而賦之，尚恨其與凡獸相近。
澹華清之莘莘漠漠［4］，而山殿戌削［5］，縹焉天風［6］，崛乎回薄［7］。上揚雲旓兮［8］，下列猛獸。夫何天狗嶙峋兮［9］，氣獨神秀［10］。色似狻猊［11］，小如猿狖［12］。忽不樂雖萬夫不敢前兮，非胡人焉能知其去就。向若鐵柱攲而金鎖斷兮［13］，事未可救。瞥流沙而歸月窟兮［14］，斯豈逾晝。日食君之鮮肥兮［15］，性剛簡而清瘦［16］。敏於一擲［17］，威解兩鬥［18］，終無自私，必不虛透［19］。
嘗觀乎副君暇豫［20］，奉命於畋［21］，則蚩尤之倫［22］，已腳渭戟涇［23］，提挈丘陵［24］，與南山周旋［25］，而慢圍者戮［26］，實禽有所穿［27］。伊鷹隼之不制兮［28］，呵犬豹以相躔［29］。蹙乾坤之翕習兮［30］，望麋鹿而飄然［31］。由是天狗捷來，發自於左，頓六軍之蒼黃兮［32］，劈萬馬以超過［33］。材官未及唱［34］，野虞未及和［35］，冏矢與流星兮［36］，圍要害而俱破［37］。洎千蹄之迸集兮［38］，始拗怒以相賀［39］。真雄姿之自異兮，已歷塊而高臥［40］。不愛力以許人兮，能絕甘以爲大。既而羣有噉咋［41］，勢爭割據。垂小亡而大傷兮［42］，翻投跡以來預［43］。劃雷殷而有聲兮［44］，紛膽破而何遽［45］？似爪牙之便禿兮，無魂魄以自助。各弭耳低迴［46］，閉目而去。
每歲，天子騎白日［47］，御東山［48］，百獸踿蹌以皆從兮［49］，肆猛仡銛銳乎其間［50］。夫靈物固不合多兮［51］，胡役役隨此輩而往還［52］？惟昔西域之遠致兮，聖人爲之豁迎風［53］，虛露寒［54］，體蒼虯［55］，軋金盤［56］。初一顧而雄才稱是兮，召羣公與之俱觀。宜其立閶闔而吼紫微兮［57］，卻妖孽而不得上幹［58］。時駐君之玉輦兮，近奉君之渥歡［59］。
使狊處而誰何兮［60］，備周垣而辛酸［61］。彼用事之意然兮［62］，匪至尊之賞闌［63］。仰千門之崚嶒兮［64］，覺行路之艱難。懼精爽之衰落兮［65］，驚歲月之忽殫［66］。顧同儕之甚少兮［67］，混非類以摧殘。偶快意於校獵兮［68］，尤見疑於捷［69］。此乃獨步受之於天兮，孰知羣材之所不接。且置身之暴露兮，遭縱觀之稠疊［70］。俗眼空多［71］，生涯未愜［72］。吾君倘憶耳尖之有長毛兮，寧久被斯人終日馴狎已［73］。
（康熙五十二年刊本《杜少陵集詳註》卷二四，中華書局，1979年）
［1］幸：皇帝親臨。華清宮：唐貞觀十八年建，咸亨十二年名溫泉宮。天寶六載大加擴建，更名華清宮。故址在今陝西臨潼驪山上。
［2］因：跟隨。獸坊：苑囿內養野獸處。
［3］怪：詫異。
［4］澹（yǎn）：動盪貌。《文選》司馬相如《長門賦》：“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李善注：“《說文》曰：‘澹，搖也。’李奇曰：‘澹，猶動也。’”莘（shēn）莘：衆多貌。《文選》宋玉《高唐賦》：“莘莘，若生於鬼，若出於神。”漠漠：密佈、廣佈貌。
［5］山殿：指華清宮。戌削：雕刻精緻。《史記》司馬相如《上林賦》：“抴獨繭之褕袘，眇閻易以戌削。”裴駰《集解》引徐廣：“戌削，言如刻畫作之。”
［6］縹（piāo）：同“飄”，飛揚。
［7］崛：拔起貌。回薄：動盪。賈誼《鳥賦》：“水激則旱兮，失激則遠；萬物回薄兮，振盪相轉。”
［8］旓（shāo）：與“梢”同。
［9］嶙峋：林立峻峭或層疊高聳貌。此言天狗高高居於諸獸院之上。
［10］氣：神采。神秀：俊秀。
［11］狻（suān）猊（ní）：獅子。
［12］猿狖（yòu）：泛指猿猴。
［13］向若：假使。攲（qī）：傾斜。
［14］瞥：眼光掠過。此謂迅疾。流沙：沙漠。月窟：古人認爲月落西邊，其歸宿處即爲西方，因藉以指極西之地。《廣弘明集》卷二〇梁簡文帝《頌》：“西逾月窟，東漸扶桑。”
［15］鮮肥：喻美食。
［16］剛簡：堅強樸質。
［17］擲：跳躍。
［18］兩鬥：兩強相拼。《戰國策·秦策二》：“有兩虎爭人而鬥者，管莊子將刺之。”
［19］虛透：空跳。言跳必破其要害。
［20］副君：太子。暇豫：悠閒逸樂，空閒。
［21］畋：打獵。
［22］蚩尤：古九黎族部落酋長。此代指善狩獵的將士。倫：類。
［23］腳渭：趟過了渭水。戟涇：把涇水當戟做武器。
［24］提挈：帶領。此言控制丘陵地帶。
［25］南山：即終南山。秦嶺山峰之一，在陝西西安南。周旋：此言在南山上追逐。
［26］慢：遲緩。圍：包圍。戮：殺。
［27］穿：飛過。
［28］伊：那。鷹隼：皆爲猛禽。制：制止。
［29］呵（hè）：吆喝。犬豹：犬中似豹者。躔（chán）：踐。
［30］蹙（cù）：踏。翕（xī）習：急疾貌。
［31］麋（mí）鹿：俗稱四不像，一種角似鹿、頭似馬、身似驢、蹄似牛的動物。飄然：悠悠跑掉。
［32］頓：止息。六軍：古制天子擁有六軍。此指羽林軍。蒼黃：當指狩獵所帶的蒼鷹、黃犬。
［33］劈：破開，分開。
［34］材官：領工匠土木事之官。唱：長聲高呼。
［35］野虞：主管田野及山林之官。和：應聲高呼。
［36］冏（jiǒnɡ）：鳥飛貌。此形容箭飛。（xiāo）矢：響箭。
［37］要害：易致死的部位。
［38］洎（jì）：及。千蹄：代羣獸。迸：奔散。
［39］拗（yù）怒：抑制憤怒。賀：犒勞。
［40］歷塊：喻疾速。
［41］噉（dàn）：食。咋（zé）：咬，齧。
［42］垂：近。
［43］投跡：止步不前。揚雄《解嘲》：“欲談者宛舌而固聲，欲行者擬足而投跡。”
［44］劃：忽然。雷殷：雷鳴。
［45］何遽（jù）：多麼畏懼。
［46］弭（mǐ）耳：猶言貼耳。弭，順服。低迴：徘徊。
［47］騎白日：指在白天。騎，乘。
［48］東山：此指驪山。
［49］踿蹌：當爲啾（jīu）蹌（qiāng），鳴叫着、有秩序地行走。
［50］肆：逞性。猛：兇狠。仡（yì）：形容勇壯。銛（xiān）：敏銳。
［51］靈物：珍奇神異之物。固：本來。
［52］役役：勞苦奔跑。
［53］豁：開。迎風：漢宮名，武帝時建。
［54］虛：空。露寒：漢宮名。《漢書·武帝紀》載：武帝因秦林光宮，元封二年增通天、迎風、儲胥、露寒諸宮。
［55］體：佩戴。蒼虯：蒼龍。
［56］軋（yà）：碾壓。金盤：貴重的食器。
［57］閶闔：天門。紫微：星名。
［58］卻：退。幹：衝犯。
［59］渥歡：厚愛。
［60］狊（jù）處：如鳥關在籠子裡一般。《爾雅·釋獸》：“鳥曰狊”。
［61］周垣：四面的圍牆。
［62］用事：行事。
［63］賞闌：天子的賞識已盡。
［64］千門：指宮室之門。崚（línɡ）嶒（cénɡ）：高峻重疊貌。
［65］精爽：精神。
［66］殫：盡，結束。
［67］同儕：同類。
［68］校（jiào）獵：設柵欄以圈圍野獸，然後獵取。
［69］（qiāo）捷：輕靈敏捷。
［70］縱觀：猶展覽，任人觀看。稠疊：形容看之人多而頻繁。
［71］俗眼：世俗的眼光，不能識才的眼光。
［72］未愜：不如意。
［73］狎（xiá）：戲弄。已：同矣。
評
此賦詠天狗，託物寄慨，情沿物應。寄託始受賞識而終不見用的深沉感慨，亦含待制集賢院，混與羣材，不能伸於知己的悲哀，及得騁捷之才的期望。全篇四段，以天狗所處環境之高聳地勢起篇，突出天狗威猛、迅捷之獨特“神秀”之氣、“剛簡而清瘦”的品格。次敘太子狩獵時，天狗之表現，與首段所述氣格相映。第三段寫天子驪山之寵，最後以所羣非類結束。或敘或斷，有開有合，頗見杜甫經營佈置，刻苦錘鍊之功。杜甫之前，詠犬之作，有賈岱宗《大狗》、傅玄《走狗》二賦，徒然繪影描神，缺乏骨力。杜甫既能繪影摹神，頓挫轉折，又以散文之氣，全篇貫注，“惟含寓言於正意，感慨淋漓，神氣勃然，斯爲絕構。閱《雕》《狗》二賦，覺《鸚鵡》《鷦鷯》諸作，不能專美於前矣。”（《杜少陵集詳註》卷二四）
（楊曉靄）